叶萍：短篇小说《白色世界》（下）
《白色世界（下）
叶 萍
叶 萍 老师
小学语文老师，杭州市教坛新秀,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有短篇小说发表于《作品》、《山花》、《西湖》等纯文学杂志，2015年6月与本土几位小说家合作出版《137短篇小说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目前，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郁达夫少年文学院特聘指导老师！
6．
同学家新买了彩电，叫我去看看。我知道冬娟跟我一样喜欢彩电，喜欢彩电里面的黄蓉和郭靖。我决定叫上她，一起去。
看到冬娟时，我吃了一惊，她额头上竟多了一块很大的淤青。我问她，怎么弄去的？她别过脸去说，不小心摔的。我哦了一声，问，你爸呢？她说，不管他了。以前，几乎每次说到她爸爸的时候，冬娟都是很骄傲的样子，仿佛她爸爸是世界上顶顶好的爸爸。可这次，她的语气又硬又冷，像冰块一样。
同学家在隔壁村，有一里多路要走。那天，冬娟特意换了一件奶白色的新毛衣，毛衣是蝙蝠袖的，很时尚。冬娟说是她梅家坞的姑妈买给的。
“我小学毕业了就去梅家坞。”那天冬娟把马尾辫扎得高高的，看上去像个大姑娘。
“卖茶叶吗？”我听村里人说梅家坞人靠卖茶叶为生。
“我姑说了，卖给外国人的。”冬娟仰着脸说。
“那梅家坞人都有彩电了？”我只在冬娟奶奶的葬礼上见过她嘴里的姑妈。那是一个水泡眼水桶腰的女人。
“还有冰箱和抽水马桶呢。”冬娟卷了卷袖子，毛衣袖子有些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抽水马桶这个词。在冬娟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乡巴佬。我再一次嫉妒起她来。她有个在大工厂上班的爸爸，还有一个在梅家坞做茶叶生意的姑妈，以后她会去梅家坞，还会跟外国人做生意，说不定还会出国呢。
“你爸是不是打你了？”我本来不想说这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说了。
“你不相信我？”冬娟用眼瞪着我。
“那他为什么不给你买彩电？还叫你侄女。”
“你……彩电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了。”
冬娟朝我吼道，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懒得叫回她。我猜，她又去家门口的小溪边看石头了，那些石头都快被她看出窟窿来了。
事实上，冬娟那天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小溪边看石头。她去了村东头的石灰窖边看男人们漂竹料。事后那些目击的人说，冬娟当时看得很入迷，还问那些站在石灰窖里穿着雨靴雨衣的大男人，竹子会不会痛。男人们回答她，竹子要是会痛，她奶奶的坟头上就该长菱角了。
据说，冬娟看男人漂竹料，一直看到了天黑。天黑时，等所有人都走了，她就把自己的手当竹料浸到石灰窖里去了。
7.
冬娟的手被石灰水烧伤了。村里人说，石灰窖里淹死过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冬娟的魂八成是被他给叫走的。
冬娟爸爸这次也害怕起来，从厂里请了两天假回来，叫人念了一场十二生肖佛，第二天又叫我奶奶一起帮冬娟喊魂。
在村里，小孩受了惊，大人帮着叫魂是常有的事。我们都不觉得稀奇。但那天傍晚，我坐在院子里，听着冬娟爸爸和我奶奶，一个在前门口一个在后门口，一呼一应，心里慌得很。
“冬娟喂——回来——”
“哎——回来——”
“冬娟喂——回来——”
“哎——回来——”
那声音和着傍晚的秋风，敲打着过路的行人。我很好奇，想看看没了魂的冬娟和平时有什么两样。
冬娟的房间挨着西山边的太阳。太阳下山了，整个房间也跟着暗下去，淹没在老家具的颜色里。
房间里点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昏暗的灯光里，冬娟坐在那张老床上。这床以前睡着她和她奶奶，现在就剩了她一人，因此显得特别宽，跟一条大船似的。
冬娟身上盖了床旧的印花被子，缠着白纱布的双手僵硬地露在被子外。她见我进来，迅速将一只手藏到了被子里。
“秋霞……”
“会好起来的。”
“医生说，要留疤的。”
“不会的，不会的。”
我的眼慌乱地朝四周黑漆漆的板壁张望了一下。在我看来，那盏十五瓦的电灯并没有照亮房间，反而使一切陷入了混沌中。我疑心，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躲着那个不慎失足落入石灰窖里的小男孩，还有她奶奶拽着一块格子的手帕在擦眼泪。
我有些后悔上楼来。怎么着，也得等到大人把冬娟的魂喊上来了才好。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我被自己的恐惧震慑住了。我希望走进它，让自己也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哆哆嗦嗦地从从口袋里了掏出一只新做的鸡毛毽子递给冬娟。她用缠了纱布的手接过去，放在被子上看了又看。问我哪里来的鸡毛，还问我铜板是康熙的还是乾隆的，最近学校有什么新的玩意。我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她，心里却在祈祷，闭嘴吧！快闭嘴吧！
可冬娟似乎很有兴致，瞅着鸡毛毽子翻看个不停，好像那东西很稀罕似的。
“秋霞，你说我会不会死？”
“神经啊，你又没病。”
“昨晚上，我奶奶又来看我了。”
“是嘛？”
“她死了……她自己对我说的。”
冬娟奶奶走了整整一年半多，我才听到冬娟说她奶奶死了，而不是躺在棺材板上。而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半点伤心，整个儿像是解脱了似的。
8.
那年，村里一共死了十八个人，最小的才七岁。
我奶奶决定给自己打一口棺材，尽管她还没到六十岁。可她说了，她不能跟冬娟奶奶一样，死了躺别人的棺材。我这才晓得冬娟奶奶睡的那口棺材是从一个犯痨病的老头那儿买来的白胚，叫人连夜上的漆。
那天一大早，我奶奶便让我去请村东头的李木匠。说是去迟了，要被人叫走的。
经过独眼大伯的小店，我习惯地朝里面望了一眼。独眼大伯在柜台上喝老酒，脸红得跟猪肝似的，我猜想，他喝下去的酒比拉出来的尿还多。
“秋霞，冬娟的手坏了？”独眼大伯从柜台里站起身来。
“嗯，他爸爸给她叫魂了。”我在小店门口停下脚步。
“哎……我早该想到的。”独眼大伯朝我招招手，让我别急着走。
他打着嗝，喷着一嘴的酒气从店里出来。我怕他喝多了，又要跟我唠叨他的那些英雄故事，便赶紧说，要去叫李木匠。
他像是生气了，说，叫你等等，你就等等。我只好站住不走，心里想，难道他也要跟我一起去叫李木匠做棺材？他跟我奶奶差不多年纪，也快六十了。
独眼大伯从小店里走出来，并没有对我说什么话，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捡起路边的一粒小石子，对准溪里一块大石头扔了下去。
“看到什么了？”
“石头。”
“再瞧瞧。”
独眼大伯又一次捡起一粒小石子，朝那块大石头扔去。这回他扔中的是石头浸在水里的那部分。由于村里造纸人家常年放塘，小溪里的石头被石灰水严重腐蚀，埋在水里的那部分一律成了乳白色……
（完）
有生之年，希望在孩子的世界里，天真烂漫到永远。 ——叶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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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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