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18】陈子善:陨落星辰中最耀眼的 —纪念郁达夫烈士殉难6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

【“纪念抗日英烈郁达夫”专栏编者按】

夏衍说:“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胡愈之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自1985年在北京和富阳两地举行纪念郁达夫先生殉难四十周年座谈会以来,郁达夫烈士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在抗战胜利的纪念日里,我们特别推出了历年来郁氏后人及家乡人民的纪念文章,以资更好地体现“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断地去拥护、爱戴、崇仰”的理念。

陨落星辰中最耀眼的

纪念郁达夫烈士殉难6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

陈子善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温州诗人莫落编著了一本《陨落的星辰》,深情纪念八年抗战期间逝世的文化人,包括作家、诗人、评论家和艺术家等等。这是一本令人心碎也令人愤懑的书,日本侵略者的侵华铁蹄不仅使成千上万的中国民众饱受蹂躏,家破人亡,更使许许多多中华民族的文化精英过早地结束了他们的文艺生涯和学术生涯,这个损失实在是难以估量。

在陨落的星辰中,郁达夫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一位。何况他的被害,是在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之后,这就更使人痛惜不已。时隔60年,郁达夫的遇害真相,郁达夫的遗骸埋葬地,仍存在许多疑点,仍未能水落石出,也不能不使人扼腕不已。

作为“五四”的产儿,郁达夫的名字是与中国新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新文学进程的第一个十年(1917—1927)期间,郁达夫的文名之大,甚至超过了鲁迅,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郁达夫在新文学史上的显赫地位。他的小说集《沉沦》、散文集《日记九种》等等,缠绵感伤,勇于“创造”,开一代自我抒情文学的风气,在当时都是脍炙人口的畅销书,一版再版,爱好新文学的青年人几乎人手一册,这种情景就是在今天也是令人羡慕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过去》、《迟桂花》等郁达夫中后期小说创作中的“自叙传”名篇,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宝库中璀璨的明珠,一直是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课程的必选教材。

与此同时,郁达夫又是继承发扬中国文学悠久传统最力者之一。他的旧体诗词清词丽句,写得实在好,虽然他自嘲是“骸骨迷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两句应可视作郁达夫一生最生动的写照。不久前有人编选《二十世纪诗词注评》(2005年6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郁达夫入选五首,比毛泽东和鲁迅还多了一首,与苏曼殊、柳亚子、夏承焘、俞平伯、唐杰璋、聂绀弩、沈祖叶七家并列(入选五首的八大家,正好七男一女,或可戏称“八仙过海”),其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对郁达夫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评价,历来毁誉参半。他的卑己自牧,淹滞风流,被贬为“消极”“颓废”,在郁达夫生前身后,都如影随形伴随着他。就是与他在创造社中形成双子星座的郭沫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竟也认为郁达夫不宜出版全集,只出一本薄薄的选本就已足够了,从而间接导致了郁达夫作品的搜集整理推迟整整30多年。不过,郭沫若后来为郁达夫旧体诗词集作序,提出对待前人,其长处应用放大镜观,其局限应用显微镜观,却是颇有见地的。

50年代以后,大陆闭关自守,郁达夫长期被“雪藏”,直至80年代改革开放,郁达夫其人其文才重见天日,郁达夫研究才上正轨。80年代至90年代前期是郁达夫研究的勃兴期,《郁达夫文集》之后又有《郁达夫全集》(1992年12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初版),可惜印数太少,海外读者恐怕难以见到。《郁达夫研究资料》、《回忆郁达夫》等书(以上陈子善、王自立合编)的陆续问世,为郁达夫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郁达夫新论》(许子东著)、《千秋饮恨——郁达夫年谱长编》(郭文友编著)等一系列研究著作的出版,也把郁达夫研究推向深入。

然而,近年来不论是大陆还是海外,郁达夫研究趋于沉寂。其实,郁达夫早年文稿,留日期间的小说、诗词、日记、书信等等,还有待发掘整理。郁达夫的作品与国族、城市、性别、战争等当今海内外学界关注的热门话题也有着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运用女权主义、后现代、后殖民、文化批评等时髦理论,同样可以重新理解、重新阐释郁达夫。郁达夫完全存在可以不断言说的空间,有兴趣者不妨一试。

郁达夫与日本的关系特别深厚,可用“剪不断,理还乱”来形容。他早年留学东瀛,新文学生涯就是在这个一衣带水的邻国起步的。他在日本文坛有极为广泛的交游,对中日文化交流作出过重要贡献。但当日本侵略中国,郁达夫立即毫不留情地予以谴责。他在抗战期间写下的《日本的娼妇与文士》、《“文人”》等振奋人心的抗战檄文,对日本侵略者的声讨义正辞严,不遗余力。谁都不曾料到,郁达夫的老母长兄都惨死于日本侵略者及其帮凶的毒手,最后他自己也倒在日本宪宾罪恶的枪声之下,所谓“国仇家恨”,在郁达夫身上是体现得最为充分的了。郁达夫遇害时年刚半百,假以时日,他还有多少优秀之作可以酝酿创作,中国新文学也许又要重写了。

如果说在二次大战的漫天战火中,德国失去了本雅明,奥地利失去了茨威格,英国失去了伍尔芙,法国失去了圣埃克苏佩里,是二十世纪全人类的共同损失,是人类优秀文化的浩劫,那么中国失去了郁达夫,同样应作如是说。

八年抗战陨落的星辰中,郁达夫是最为耀眼的。

陈子善,作家,文学理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致力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料学的研究和教学。曾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后来在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台静农、叶灵凤、张爱玲等现代重要作家作品的发掘、整理和研究上做出了重要贡献,尤其对张爱玲生平和创作的研究为海内外学界所关注。著作有《文人事》、《发现的愉悦》、《说不尽的张爱玲》等十种,编订现代作家文集、全集和研究资料集数十种。曾为香港中文大学、日本东京都立大学、英国剑桥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并至德国、新加坡和意大利等国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现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近现代文学分会副会长、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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