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梁左 | 求学燕园

按:今年5月19日,是喜剧作家梁左先生去世20周年。梁左先生人生短暂,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欢笑。从今天起,本公号将连续五天连载梁左传记《青年梁左》。原文2016年发表于《读库》1606期,此轮连载略有改动。全文共五部分,今天发出第一部分。

梁左带来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一个时代

1978年。初春。北京大学。

夜幕降临,32号楼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中文系文学专业的师生正聚集在一起举行全班的第一次班会。

这次班会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选班长,选学习委员,选生活委员和文艺委员。不过非比寻常的是,这些同学们年龄差异非常大,最小的18岁,最大的已经31岁。

这些人能在大学校园聚到一起很不容易。他们当中没有几个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多是来自煤矿、油田、毛皮厂的工人,或是刚从农村归来的下乡知识青年。在刚刚过去的十年浩劫中,很多人早已荒废学业,上一年突然恢复的高考又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班会上同学们眼神发亮,略带着家乡口音互相点头问好。中文系七七级文学专业师生的北大岁月,于这一天正式开始。

全班最早有38个学生,后来北大考虑到北京市30岁以上大龄的高分考生较多,又安排了一些家在北京的走读生入读,这个班被安插进10个人。由此班里的学生变成48人。

这些人中有一个眼睛不大、戴着眼镜的同学,学号7710014,名叫梁左。

梁左1957年9月3日出生于北京,同学们看到的他不满21岁。今天看来这个年龄进入大学已算“高龄”,但当时梁左与很多大龄同学相比,还属于班里的小字辈。梁左之所以叫梁左,是由于他出生前后全国正在“反右”,家人由此希望他能“左”一些,这样不容易犯错误。

入学之前,梁左在北京郊区平谷的王辛庄插队。1976年梁左进村当知青的时候年龄很小,在村里也只劳动了两年时间,插队资历并不算老,但他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平谷话。

对于梁左这个本事,他的大学同宿舍同学郭小聪非常服气。同时期郭小聪也曾在北京另一个郊区延庆插队四年,也没有学会当地的方言。平日听到延庆人说话他能立刻听出是延庆话,但如果让他直接表达他说不出来。郭小聪认为,梁左有语言方面的天赋,平时特别留意生活中的语言。

对于1977年忽然来到的高考,很多年轻人心有企盼,但多少又有些准备不足。

1977年10月,广播和报纸上发布消息称当年要恢复高考,但没有确定具体时间。全国各省市最终考试的时间不一样,梁左所在的北京考区,将时间安排在当年12月10日和11日两天,考试科目包括数学、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门。

260分过线,北大文学专业的录取分数为320分。

由于高考的时间与往年和其后都不同,学生们的入学时间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梁左以及同学们入学报到的时间是1978年2月28日,当年2月份的最后一天。

入学当天,同学们基本都没有家长来送,尤其是男生,很多人入学前就是工农兵,得到过社会历练,一个个都感觉自己已经是老爷们儿,大部分人自己扛着行李就来校了。班主任对郭小聪说,你是北大附中毕业的对校园比较熟悉,你就带同学们转转吧。从广西来的岑献青同学走到未名湖边就愣住了:哎,这水怎么不流啊?从小在广西长大的她没来没见过冰,感觉非常新鲜。

不过梁左是家长陪着来大学报到的,而且不仅有母亲谌容陪着,母亲还带来了妹妹梁欢。

梁左考上大学的消息在院里传开后,邻居们纷纷来梁家道贺。谌容高兴地为儿子准备了从里到外全套崭新的衣服和行装,包括毛巾和香皂。在那个还在用布票和工业券的年代,这些装备让站在一旁九岁的梁欢羡慕不已。谌容见状对梁欢说,等你将来考上了也给你一套。或许是物质刺激,或许是大哥的榜样力量感召,11年后梁欢也考入北大,而且同样为中文系文学专业,教她的老师中还有梁左的同学。

作家谌容当时已经有不少作品面世。谌容原籍四川巫山,生于湖北汉口。1957年谌容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和翻译,后在北京五中当过俄语教员。她曾三次到农村体验生活和劳动,其中一次她在山西汾阳一个叫万年青生产队的小村与村民共同生活,1975年根据这段经历谌容写出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万年青》。到八十年代,谌容创作的《人到中年》等小说,奠定了她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位。

梁左的同班同学陈建功很早就认识谌容。入学之前陈建功曾经当过十年的煤矿工人,1973年开始发表小说。入学的时候,陈建功和谌容一样也没有进入作协,只能算业余作者,如果按照文学辈分,他俩应该互相称呼名字,而谌容又是梁左同学的母亲,以此来论陈建功又应该称呼她为阿姨。

尽管梁左也当过两年知青,但与一些带着“光环”入学的同学相比,他差不多是一张白纸。为显得老派一些,梁左平时最常穿的衣服,是一件青灰色的中式对襟棉袄。同学们都猜,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的。

梁左一入学就四处打探同学们的底细,询问他们入学前都发表过哪些作品,从而了解到班里果然藏龙卧虎,不少人身手了得。

入学前,陈建功已经在给电影厂写电影剧本,黄蓓佳也发表过不少小说,她来京报到的消息还登上当地报纸,“热烈欢送我省青年作家入学北大”。爱好写诗的郭小聪在插队期间,常去县里参加创作班,按工分领钱交回队里算是出工,被延庆老乡称为“知青贵族”。

打探到底细后梁左激动得直哆嗦,一有机会就拿出小说初稿向哥哥姐姐们讨教,不料大家都谦逊得直摆手:得得得,回家问你妈去。

紧张活泼的学习生活也从此开始。

入学之后,同学们最寻常的奢华享受是听名师授业解惑。说“最”,是因为几乎每天登台讲课的都有名师;说“寻常”,主要是当时同学们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满眼是宝,反而不以为意。

现在来看,当时的授课教师可谓阵容奢华:吴组缃、王瑶、季振淮、周祖谟、林庚、阴法鲁、吴小如、金开诚、何九盈、袁行霈、乐黛云、谢冕、孙玉石……他们各有专长,每一个名字都让人肃然起敬。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六七十岁,在文革中胆战心惊地十年蛰伏,而今终于重返三尺讲台。

除常规课程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讲座。相声大师侯宝林曾给同学们讲述相声史。他刚被聘为北大中文系名誉教授,第一次到北大讲课时,授课地点不是教室,而是被安排在能容纳更多同学的礼堂,几千人的空间座无虚席。中文系的学生受优待,每人一张票,其他系的学生只能十几个人摊一张票,很多没票的学生只能挤在门口听。

不过有着丰富舞台经验的侯大师开头竟然有些紧张。他可能想在学术性上加强一些,开头从“象声”说到“相声”,用了大量野史杂传材料,但同学们反响平平。由于对课堂气氛不太熟悉,侯宝林头上一直冒汗,一会儿用手绢擦额头,一会儿擦擦嘴。

不过,侯宝林很快就从同学们企盼的眼神中看出他们最想听到什么,于是撇开过于学究气的讲稿说起自己学徒的经历,还临时现挂了不少包袱,课堂气氛马上活跃起来,笑声不断。在座的梁左很早就喜欢相声,听侯宝林讲课听得津津有味,连那些相声理论他也不觉枯燥。

全班只有九个同学比梁左岁数小,其中包括来自天津的苏牧,很多同学都叫他小苏。第一次班会散会后,梁左拉着比他小一岁的苏牧的手说,小苏啊,以后你叫我“老梁”吧。而实际上,苏牧只比他小四个月,只不过出生日期跨越两个年头。苏牧只能从命,而后有一天下课,因为事急苏牧大叫梁左老梁,同学都寻着声音回过头看苏牧和梁左。

那时同学中戴眼镜的并不多,梁左平时总是戴着一副黑白框的眼镜。在同学黄子平看来,梁左的眼睛很小,而且总爱眯着,这副眼镜非常适合他,为他增加了不少魅力,使他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五四学生。有一次梁左和同学们在校内游泳池游泳,泳池中的梁左没有戴眼镜,他“哗”地从水面冒出来,岸上一个同学最开始没有认出他,仔细辨认才知道是很少不戴眼镜的梁左。后来这个同学对黄子平说,他这才知道梁左原来长得那么丑。

大二时梁左当过班里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在苏牧看来,班里已经有党支部,所以团支部也不算什么,应该是没人想干才让梁左干的。不过梁左对这种安排还算满意,一天他又悄悄拉住苏牧的手说,小苏啊,以后你还是叫我“梁委员”吧。于是,其后苏牧就“梁委员”、“梁委员”地称呼了梁左很多年。

到九十年代,有一天苏牧和梁左、王朔一起吃饭。席间听到苏牧总叫梁左梁委员,了解缘由后,王朔也一口一个“梁委员”叫个不停。

班里有位叫王小平的女同学,梁左在入学之前就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本人。

王小平1975年就写了第一部小说,发表在1976年1月《北京文学》复刊号上。而后,她认识了同样在写小说的女孩韩小惠。考大学之前很多人都聚在一起复习功课,难得一见的复习材料可以共享。梁左当时在平谷插队,由于在村里每天必须出工无法学习,他就以家里有事或身体不好为由,多次回到城里参加复习。和他一起复习功课的,就有离他家很近的韩小惠。从韩小惠口中,梁左经常听到王小平这个名字,也知道她在写小说。

入学报到的当天,郭小聪领着同学们参观校园。王小平正在人群里走着,一个戴着圆圆的眼镜,穿着中式棉袄的男生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她,你是王小平吗?王小平说是啊,他说我叫梁左,我从小惠姐姐那儿早就知道你了。从此很多时候梁左一直称呼王小平为姐姐,叫了很多年。跟两人都相熟的韩小惠后来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光明日报》工作。

梁左在班里经常学上几句平谷话,逗大家一笑。有一次苏牧爬完香山写过一首诗《飞》,“十月天,我在山野里奔走,像一只海鸥,弄着绿色的浪头。我飞呀,飞呀!终于飞上峰顶,回头下望,绿浪怎么变成了白绸?”梁左当众就用平谷话念过这首短诗。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首比较小资的诗,梁左用平谷话进行了一番解构后,在场的同学边听边笑。

梁左曾向郭小聪说起,其实他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好。母亲谌容的文学创作虽然已有一定名气,但当时她还在中学当俄语教师,工资并不高。而且文革期间她业余创作的小说不仅不挣钱,而且搞创作还被学校视为不务正业而倒扣工资,文革后才开始得到一些稿费。父亲范荣康当时拿着十三级工资,每月150块钱,按理说也不少,但这几乎是一大家人的全部收入。

说到父亲的工资,梁左小时候还偷偷点过数。有一次范荣康领了工资回家,梁左数了数竟有150元之巨,差点吓呆了。那时的冰棍分为三分和五分的两种,能买一毛一根的雪糕已经是了不起的消费,看着这笔巨款梁左想,每月有150块钱收入的爸爸一定能随便花钱买雪糕吃,而可怜的他当时每天只有五分零用钱,相比之下好不伤心。

家里的经济状况自然影响到梁左的日常开支。他们在校学习时正是经典文学作品开始重见天日出版发行的年代,在郭小聪的印象中梁左基本不买书,家里有部分藏书是其中原因,但不买书绝对与他家的经济情况有很大关系。

在校读书时,梁左开始对《红楼梦》发生兴趣,读过很多红学方面的专业书。

班里与梁左一起研究《红楼梦》的同学叫李彤。他俩合作的第一篇研究文章,泛论了几个基本问题,发表在广州的《花城》杂志上。后来还写过一篇《“警幻情榜”增删辩》,具体考证红楼梦情榜中到底是36人还是60人,其演变过程如何。

梁左与李彤的合作,一般都是梁左先有点子,然后两人一起讨论和丰富论点,梁左据此写出初稿,李彤再加以补充完善。在李彤看来,梁左的思想比自己活跃,长于创意,而他的加工则使文章逻辑更严密,材料更充实,文字更丰满,两人的合作相得益彰。

《警幻情榜增删辩》一文,梁左写出的初稿是7000字,后来李彤扩充到1.5万字,这让梁左喜出望外。改稿过程中,李彤把靖本脂批中的文字错乱比喻为“印刷厂里打翻了的字盘”,获得梁左的击节赞叹。李彤此前在报社实习期间,有排字车间的亲身体验,而梁左从小也在报社环境中长大,因此心有灵犀。

这篇文章发表在《红楼梦研究集刊》上。虽然李彤年长于梁左,但考虑到他是最初的创意者,最后李彤特意把梁左的名字署在前面。扩充篇幅的事情李彤多年后还做过一次。梁左在《中国青年报》写过一篇“什么是红学”的知识介绍文章,被告知要收入某本书中,但必须扩充到与书中其他文章大致统一的篇幅,梁左找到李彤说他已经无词可加,李彤受命扩充整理,文章篇幅倍增。

1981年7月,两人和七八级、七九级两个同学组成两男两女的红学小组。当年暑假,梁左他们四个人以北京大学中文系红学小组的名义,到山东济南参加了第二届全国红楼梦研讨会,北大为他们报销了差旅费。

研究《红楼梦》期间,有一次梁左和李彤听说南京有一本《石头记》手抄本,就专程坐火车赶过去,可看到实物两人大失所望,封面印的字样是“红楼梦”,两人连书翻都没翻就返回了北京。在黄子平看来,梁左钻研《红楼梦》钻得很深,对班里比他大的女生他都叫姐姐,应该也是受《红楼梦》的影响。

上学时候很多同学都认为,梁左今后应该会去搞《红楼梦》研究,后来他写了相声和喜剧,还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不过有心之人可以发现,梁左后来创作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从台词到各种细节都能发现《红楼梦》的影子,从中也不难看出梁左对《红楼梦》的热爱和熟悉程度。

比如《亲家母到俺家来》一集中,老傅曾评说于大妈是个“专管六国贩骆驼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中,志国打电话对方科长说,早知道现在,我还不如当初和你……省得枉“担个虚名”;《请让你来帮助我》一集中,和平说过“两个冤家都难抛下,舍不得你也放不下他”。这种脱胎于《红楼梦》原文的台词,剧中还有不少,另外有时候剧中人还会直接说出《红楼梦》的书中故事。

梁左很注意看同学们写的东西,1979年5月同学孙霄兵参观彭德怀挂角屯故居后曾写过一首诗《深深的小院》,后来发在班内自办油印文学刊物《早晨》上面。出刊后梁左看到这首诗,就当着孙霄兵的面一本正经地朗诵了出来。听到梁左的朗诵,孙霄兵感觉这首诗真的被他读出一些味道,整首诗也显得更好了。这次,梁左没有用平谷话朗读。

由于时代和专业的缘故,当时男生宿舍的流行语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对政治语言的戏谑,一种是对古曲文学语言的活用。这方面梁左可称大师。

当他有求于同学时,便称对方为“革同”(革命同志);如果打嘴仗,他便称对方为“阶敌”(阶级敌人)。如果你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便一脸严肃地问你“阶级感情”哪去了。如果考试及格,他就振臂高呼“梁革同终于取得了划时代的伟大胜利”。一本正经的政治术语从他嘴里一出来,立刻变得滑稽可笑。

从农村工矿一步迈进高等学府,有些同学就与原来的女友分了手。诗经《氓》中的氓是个负心的男子,学完这首诗后,梁左就把第一句“氓之蚩蚩”的“氓”换成姓氏,用来称呼同学。很快,男同学们见面都以“张之蚩蚩”、“王之蚩蚩”相称。

梁左经常有突发奇想。学校开运动会,梁左他们这些新生练正步都要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口号以壮声势。有一天大家正练得无精打采,梁左和周围几个同学一嘀咕,众人立刻来了精神,一边迈着正步,一边豪迈整齐地高呼,“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外系同学大都知道这是一首求爱的情诗,就一起喝采叫好。

宿舍里的同学写情书有不同的习惯,怕别人瞧见信上抬头的写法,有人写信就一直用左手压住信纸的左上角,有的则先把左上角空着,信写完再填上爱称。梁左发现了这一点,并很快发明了女友的同义词——左上角。见到一个男生和女生在一起梁左就会问,她成了你的左上角?

在十人居住的334男生宿舍,梁左经常把一些政治语言挂在嘴边,有时还会加强表演的成分。有同学认为,“左”这个字确实非常适合梁左,他经常在宿舍里说一些貌似冠冕堂皇的话,社会上流行的政治语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增加了趣味和反讽。很多同学后来看到《我爱我家》,马上就会想起梁左当年在宿舍里说话时的神态举止。

梁左熟悉政治语言,多少与他的父亲范荣康在《人民日报》长期写社论有一定关系。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由于《人民日报》社论在中国政治生活中的权威地位,社论的历史可称一部中国的官方当代史。

范荣康原名梁达,江苏南通人,“范荣康”是他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的化名。时间一长,周围的同志都忘记了他的本名。范荣康22岁即进入《人民日报》工作,很快显露出撰写言论的才能,因此长期担任评论部主任,后曾任报社副总编。

由于长期的实践,范荣康了解新中国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的决策过程,知晓许多《人民日报》社论出台的前因后果,甚至说得出哪篇社论中的哪一句话、哪一个词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这样用。

梁左对郭小聪说过,有一次他父亲和胡耀邦等一起讨论起草一篇重要的社论,胡耀邦最后拍板,文章定名为《光明的中国》,发表于1978年元旦。

顺便说一句,毕业后李彤多年在《人民日报》工作,与梁左的父亲范荣康多有接触。

在同学陈京松眼中,梁左在同学中的人缘很好,说话总是嘻嘻哈哈的,不过谈论起政治方面的事情则非常严肃。据他说,《人民日报》曾经险些出现一个重大政治问题,把大标题“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误写成“祝毛主席无寿无疆”,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发现。

当时陈京松总是拿一件事开梁左的玩笑。梁左的母亲谌容虽然当年已经四十多岁,但文学界仍称她为“青年作家”,据此陈京松经常取笑梁左说,你妈才是青年作家,那你也就是少年儿童,幼儿园刚毕业。

中文系有一个社团叫做五四文学社,梁左是小说组的成员。刘震云也在小说组,不过他是七八级的,比七七级晚半年入学。

由于是小字辈,梁左在文学社没有多少硬任务要完成,多是以重点作者的身份等着被约稿。但他很看重社团刊物《未名湖》这块阵地,只要有发表机会,不管小说散文马上进行疯狂地创作。当时梁左毕竟笔头不硬,写稿不能做到每投必中。有一次他打听到《未名湖》拼版时常有大大小小的空白之处,缺少寓言类可拉长可压缩的机动型稿子,就拿起书包直奔图书馆,快马加鞭组了一大堆小稿子,交给主编随机补充版面。

梁左在社团写的几个短篇小说,陈建功都看过。《早晨》1979年4月小说专号上,刊登了梁左一篇叫做《寒心》的小说,内容与他的插队生活相关。作品中充满了口语和对话,塑造了一位久经磨练的农村基层干部。

作为一个“作家型”同学,陈建功认为梁左的小说细节都写得很好,尤其是其中闪烁的幽默都非常精彩,局限性往往是不太注意作品的整体构思,需要在总体把握上更多下工夫。

陈建功在学校曾写过一部话剧《良心》,主题与当时社会上出现的大量群众上访现象有关。原剧本中信访处长有句台词,他对上访的盲人老汉说,“不要无理取闹”。就在排练这部话剧的几天,《人民日报》上恰有一篇文章说上访群众“有理也不能取闹”。梁左有次在334宿舍说笑时说,可以把《人民日报》上的这句话加到剧中。陈建功听到别人转述这个说法,感觉梁左的想法很好,就把那几句对白改了一下。信访处长对盲人老汉说,不要无理取闹,老汉说,首长,我有理呀,信访处长说,“有理也不能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这话自然是对的,但从剧中作为反派人物的这位信访处长口中说出,就有了讽刺和滑稽的味道。演出时每当演员说完这句台词,都会引起全场会意的哄笑。这部话剧后来参加了首都高校文艺汇演,获得一等奖。

梁左在校期间写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拿给黄子平看。在黄子平眼中这些作品都有些稚嫩,文风上用现在的话说有点“小清新”。每次看完黄子平都要数落梁左几句,不过梁左并不生气,有时还开玩笑地狡辩几句。不过令黄子平感到惊讶的是,梁左发表这些小说后,居然能收到不少女读者的来信。

梁左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名为《中学时代的朋友》,刊发于南京的《青春》杂志,那年他刚刚上大一。这是一篇地地道道的纯情小说,发表后还获得了首届青春文学奖。《青春》也是梁左的福地,后来又发表过他的《大荒山纪实》、《决战前夕》、《家庭会议》等,相比于那篇处女作,后面几篇就少了纯情,多了幽默的味道。开始写相声之后梁左就告别了小说,告别之作也发表在《青春》上,题为《大海边有一个姑娘》。

梁左的脾气好,在同学中是公认的。

那时学生宿舍每个楼层在进出口都有一部公用电话,一来电话就有人喊“某某电话”,那个同学就跑过来接。有一天傍晚郭小聪去食堂吃饭,走到楼口看到梁左在打电话,他就想跟梁左开玩笑。现在想起来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分,郭小聪并不知道梁左在跟谁通话,走过去把话筒夺过来直接就给挂断了。挂掉电话那一刻郭小聪也有些后悔,不过梁左并没有急,也没有解释这是在跟哪位通话,只是开玩笑装腔作势地说了郭小聪几句。

梁左说话从来都慢条斯理,比如他跟郭小聪说,小聪啊,我给你讲个故事。这种说话的感觉特别吸引女生,有时梁左打电话叫一个女生来宿舍给人家讲故事,讲完再把人家送走。唯恐引起女生的误会,其他很多男生都不敢这么做,但梁左却从来没有因此引发误会。

在众多女同学中,梁左经常对比他小两岁的查建英“教训”一番,用“倚老卖老”半开玩笑的方式教给她各种道理。班里大部分人都比梁左年龄大,好不容易有教育别人的机会,梁左很享受这个过程。而且在梁左眼中查建英过于天真,从小在公寓楼里长大,而他在大杂院里呆过,他市民层面的社会经验远比查建英丰富。查建英也认为,梁左对她的“教训”是一种爱护。

梁左第一次和查建英谈话,是因为她入学时穿了一件旧棉猴。那件蓝色棉猴,查建英从幼儿园大班就开始穿,十几年里先后接过两截袖子,进了北大她依然当作短大衣穿着。梁左眼尖,注意到棉猴领口处用红线绣着一个“查”字,便断定这是她小时候的衣服,乘机将她调侃一番。此后对她讲话,梁左每次都不由分说沿用一种“大人数落小孩”的腔调,弄得查建英哭笑不得。久而久之,倒成了一种亲切。

而且,梁左也是班上唯一给查建英买过零食的男生。一天周末她和几个同学去梁左家玩儿,出来之后梁左送她回家,途中特地绕道给她买了一大根雪糕。后来得知他从小爱吃果丹皮,梁左又给她买过果丹皮。

梁左入学报到还由母亲和妹妹陪着,这件事查建英多年之后才知道。她颇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她知道这件事,就能以此作为有力武器来反驳梁左,省得总是默默接受他的教育。

梁左不爱运动也是全班出了名的。他在宿舍聊天经常是半躺着的,在床上聊天永远靠着被子。女同学杨柳曾经对人说,梁左给人的印象永远是斜着的。

同学们几乎没有见过体育锻炼时的梁左。在陈京松眼中,梁左的小脑不是特别发达,全班军训的时候他踢正步经常顺拐,发现步伐不齐还扭头问别人“这是谁呀”,其实就是他自己走错了。

梁左缺乏运动天赋大概也是共识,多年后在《我爱我家》拍摄地梁左偶尔也会凑热闹打打篮球,但他笨拙的动作总是被英达取笑,说他“跟蛤蟆跳舞似的”。

大四阶段有一段时间,梁左住上铺,郭小聪住下铺,两个人都犯懒,早晨赖床不起,而且还互相斗嘴取乐,都指派对方去校内的“长征食堂”打饭,但谁都按兵不动。一直耗到八点多,学校食堂过了卖饭时间,俩人这才饿着肚子起床,一起去南门外的小卖部买东西吃。

大学期间郭小聪有记日记的习惯,1978年7月15日那天的日记他是这样写的——“今天与334房间的高小刚等人及女生张玫珊、岑献青、黄蓓佳去北海玩儿,使头脑松弛一下。北海人真多,没什么玩头,九点三十就从北海后门出来了。大家坐了三站地,到东四梁左家玩儿。他家没人,同学们自己动手包饺子,弄得挺热闹。先喝了些啤酒,然后吃了富强面饺子。吃完饭后又喝了绿豆汤。至下午一点三十返回学校。”

郭小聪回忆说,同学们考上大学都很兴奋,身份都变了,周围的变化也天翻地覆,大家就想办法到处去玩儿。日记中记述的当天,梁左等人约好出去北海公园,出发的时候正好经过郭小聪当时所在的134宿舍,而他的床位又靠近窗户。大家看到他后问他去不去北海,郭小聪说去,说完拿上凉鞋,“腾”地从窗口跳出来,登上鞋就一起走了。郭小聪记得,在梁左家用富强面粉包出来的饺子特别白。

到放寒暑假的时候,梁左有一项重要任务是带妹妹梁欢。1978年8月的暑假里,梁左等七个同学到郭小聪家玩儿,梁左身边带着的就是梁欢。中午吃完饭同学们在一起聊天,梁欢玩儿了一会儿有些犯困,自己趴在床上睡着了。到下午三四点钟大家才散去。

在郭小聪眼中,梁左身上有些看似矛盾的东西,却调和得很好。他天生有一种和别人愉快相处的本事,在任何一个群体里都容易成为中心,但他从不刻意讨好别人。事实上,他说话比一般人直率、尖锐,笑盈盈的话里常常绵里藏针,别人抹不开面子的话他敢说,可奇怪的是总能被别人容忍、接受。郭小聪想,也许是因为梁左是一个活得比较自我的人,往往能够实话实说,极少虚伪,久而久之也就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

334宿舍有段时间流行打桥牌。不过他们打的只能算简易桥牌,基本原则与一般桥牌差不多,但更注重娱乐性,叫牌和记分都比较随便。尽管那段时间打得火热,但大家始终停留在业余水平。梁左打牌时没那么多输赢的概念,也没有心理负担。

他打牌时甚至随意到两边支招,还经常不分敌我,因而常受到双方排斥,谁都不爱跟他搭班,所以很多时候梁左就坐庄,把牌一放四处溜达,不战而胜。

上学期间有的同学肩负起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陪读,到留学生楼与外国留学生吃住在一起。老师选派班里十来个同学,郭小聪也在陪读人员之列。在郭小聪看来,在那样一个刚刚开放的年代,跟留学生在一起吃住,多少有些外事活动的意思,既要代表中国大学生的形象,又稍有一些“盯梢”的意味,校方要求陪读人选各方面都比较成熟,能应对各种情况。

由于留学生还要学中文口语,陪读者最好是能说好普通话的北京人。身为北京人的梁左并没有入选,郭小聪认为应该不是因为普通话的问题,可能一是由于梁左年龄较小,二是他平时总爱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老师们也许看他不太踏实,难以担当此任。

同宿舍的杜笔海平日爱看演出,看完还注意收藏节目单。有一次他正在整理这些宝贝,有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演出,英国皇家芭蕾舞团访华演出,德国巴伐利亚歌剧院演出,上海歌舞剧院《凤鸣岐山》,广西彩调剧《刘三姐》等。梁左看到这么多节目单有些惊讶,问杜笔海这些你都看过,杜笔海说,那当然,不去剧场哪有卖节目单的?梁左说,下次有好戏也叫上我。陈京松也凑过来,要求加入组织。

于是,334宿舍就成立了一个艺术欣赏委员会。三个人平时读报除了看消息还看广告,根据演出信息去北展剧场和五道口俱乐部等地方看演出。这个委员会后来还得到班里的认可,有次活动还买了团体票,看演出的同学超过了15个。

看完演出总要进行评论,杜笔海认为这里有不少名堂,比如剧目、演员、舞美和音响等等,而梁左嫌麻烦只把它简化为几个字,值,或不值。

梁左认为,看中央芭蕾舞团的《天鹅湖》是值的。一群光鲜的仙女在天鹅湖畔翩翩起舞,尤其王子和天鹅的双人舞跳得情真意切,梁左赞叹说,《天鹅湖》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而且被艺术感动着的感觉真好,可以几天不散。看完演出第三天梁左还突发奇想,幸亏王子和小天鹅是在谈恋爱,这要是两口子过日子动起手来,王子那体格几下就能把小天鹅扯碎。杜笔海听完劝梁左说,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个结实点的。不过他转念一想,不对,前段时间看《红色娘子军》,也是这些人表演,打南霸天时舞枪弄棒个个个身手不凡,也不是这么弱不禁风。梁左笑笑说,不想了,我现在是养不起天鹅也打不过女兵。

而看张君秋主演的《红娘》,梁左又感觉不值。台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为了一点小事,演员能咿咿呀呀唱上小半天。杜笔海年岁稍长,懂些京剧常识还能坐下观看,而梁左就显得很难受,一个小时过去剧场中间休息,他看到张生气喘吁吁刚刚跳完墙。梁左拿着一块五一张买的票说,离崔莺莺表态还早着呢,这已经花掉七毛五,太不值了。

杜笔海劝梁左,既来之则安之,再说有你这么算账的吗?你当在学校食堂打饭呢,没钱又想吃肉可以买半份尝尝,你现在不能走,不值也得看完。不过杜笔海转念一想梁左发的牢骚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那时看演出票价比较低,北大学生自带方凳在食堂看场电影才一毛钱,看李谷一轻音乐团演出不过三毛钱,而张君秋这次的演出票价高达一块五。一场戏总算看完,梁左走出剧场时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京剧了。可没过一星期,梁左兴冲冲找到杜笔海说,老杜咱们值了,说着拿出一张《北京晚报》,原来那天他们看的是张君秋告别舞台演出,绝版。

恋爱,也是大学生活不可或缺的一课。

梁左曾和文学系七九级一个女生谈过恋爱。女生比他小四岁,个子很高,也很漂亮。有一次梁左晚上和那个女生散步,走到留学生楼前的林荫道上,被班里几个住留学生楼的同学发现了,但同学们并没有惊动他俩,而是躲在一边静静地听。

同学们听到女生问梁左今年多大,梁左笑而不答,而后既亲切又调皮地反问,“你猜我多大?”女孩子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第二天包括查建英在内的好几个同学都跑到梁左跟前,意味深长地模仿着他的口气问,“你猜我多大?”

梁左还主动跟别人讲过自己恋爱时的一个细节,后来成为男生中津津乐道的笑话。有一次在学校的角落梁左想和女友拥抱,就在即将抱上的一刻,梁左发现自己胸部口袋里有一盒烟,就对那个女生说“等会儿等会儿”,说着连忙把烟掏了出来,了无挂碍之后两人才抱在一起。在黄子平看来,梁左当时烟瘾并不大,有时假装老成才点上一根。

而在同学李春看来,梁左谈的这次恋爱真的是在“谈”恋爱,他把这件事当做一项工程仔细展开,不冒进,不打无准备之仗。李春和那个女生同宿舍一个人比较熟,梁左就通过李春多次打探对方的情况,恋爱方式上很老派,不过最后也没有谈成。

李春认为恋爱不成功是必然的。当时班里有些同学在谈恋爱,梁左就有了一种忧患意识,认为不能不谈上一次,硬着头皮也要谈。这种为了谈而谈的恋爱缺乏足够的冲动,方式上也更像是谈一次合作。另外李春感觉对方与梁左也并不般配,梁左的思想境界比较高,文化艺术上也比较精通,和那个女生缺乏共同语言。

不过梁左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恋爱方式不成熟,而且反过来他还充当过李春的恋爱顾问,帮他出了不少主意。李春在校比较活跃,文艺和体育活动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有的女生就比较主动想和李春接近。李春把恋爱的细节全都告诉梁左,在无所适从的时候,梁左甚至主动请缨代表李春和女生面谈,谈过很多次。那种场合里梁左说话特别像李春的家长,充满善意地从中斡旋,想让双方都不受损,只受益。

四年的大学生活行将结束,同学们都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互相写下留言。1982年1月9日,北大七七级学生毕业典礼在办公楼礼堂举行,校长在讲话时引用了李彤的毕业留言:学而后知不足,在毕业时才更感到学海无涯。

离校之前,文学七七级的同学们在中文系办公室的走廊里,贴出一封用毛笔书写的信《告别老师》,信末有同学们的集体签名。信中写到:四年,对于我们,对于老师们,对于北大,对于中国,多么重要的四年!也许要在若干年以后,我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出这一段时光的分量,可我们要说,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是在你们身边度过的。

注:未完,待续

——end——

另附播客“西四五条”怀念梁左特别节目海报,敬请扫码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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