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经典必须去“标签化”思维,在标签化思维下,一部“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被庸俗化成了“宝黛争婚”的戏码,对《红楼梦》三十回的“宝钗之怒”解读也因此不可避免会偏离文本的真意。美国人类学家勒姆克指出:一切意义都是通过语境化得到的,词语或短语出现时的现场意义( occurrence- meaning)、使用意义(use- meaning)或者语篇意义都完全依赖于它们的语境化。通过查考语境中的宝钗之怒,可以发现红楼梦30回曹雪芹以神来之笔描摹了宝钗心中的隐怒与大怒。心有隐怒的宝钗“绵里藏针怼宝玉”,不由大怒的宝钗“冷笑自嘲藏暗讽”、“借扇机智带双敲”、“布下语阵敲双玉”、“见势一笑收残怒”,宝钗之怒被写得合情合理、环环相扣、妙趣横生。薛宝钗的形象因此丰满而立体。宝钗发怒的那天是薛蟠生日,薛家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黛玉却双双缺席。前一日宝玉黛玉两人闹别扭,宝玉二次摔玉,黛玉大哭剪了穿玉的穗子,宝玉因得罪黛玉,心中后悔无精打彩,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贾母放心不下宝玉黛玉,派凤姐去说合,凤姐来到黛玉处看到宝玉和黛玉已然和好,便把两人带到了贾母跟前。此时宝钗正在这里。林黛玉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礼。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在日常人际交往中,当期待落空,人心中不免会失落甚至隐隐生出怒气,这种隐藏的怒气最常用的语言表达方式是:“你(期待之人、事、物)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有了(实现了),我也不稀罕”。宝钗的这句“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 使用的正是这一表达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薛宝钗特意用了一个词:“惊动”。在这里“惊动”是一个语境化的提示语。我们不妨把阅读的镜头拉到《红楼梦》二十六回。薛蟠以贾政名义“惊动”宝玉,特意向宝玉预告自己的生日,请宝玉吃“新鲜”东西,并问宝玉要生日礼物。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薛蟠为生日如此“惊动”宝玉,不可谓不盛情。薛蟠是明邀,宝钗又来了一番暗请: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甲戌侧批:暗对呆兄言宝玉配吃语。)毫无疑问,一句“除我之外,唯有你还配吃”说出薛蟠对宝玉是何等重视,宝玉是薛蟠生日那天备受期待的贵客,然而尽管薛蟠和薛宝钗都“惊动”过宝玉,但薛蟠的生日那天,宝玉并没有出现,甚至连礼物也没回上一份。《红楼梦》一书中极具温情地书写了薛蟠和宝钗之间的彼此关爱的兄妹之情。无论薛蟠如何呆霸,对宝钗来说薛蟠是个好哥哥,期待落空,兄长被藐视,宝钗心中自然不悦,有隐怒在胸。这时宝玉继续搭讪,问:“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钗用“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 暗怼宝玉,绵里藏针直接戳破宝玉的谎言——“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被戳破谎言的宝玉“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被宝钗暗怼到尴尬处境的宝玉继续和宝钗搭讪,他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一重奚落是宝玉当面的取笑,取笑的是宝钗的体态。《红楼梦》多处将宝钗比作“杨妃”,指向的是“鲜艳妩媚”、“花解语”,但此处宝玉将宝钗比作“杨妃”指向的却是“体丰怯热”。“体丰怯热”一词放在唐代或无贬义,在明清历史文化语境中,女性之美乃是“倚风娇无力”,因此“体丰怯热”绝非褒义。宝玉这句话翻译成日常口语就是:难怪“他们”把你比作杨贵妃,因为你和杨贵妃一样是个怕热的胖子。另一重奚落是贾府的“他们”背后的讥讽,讥讽的对象是薛家。大观园向来是谣言如刀,流言如剑之地,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们”背后议论宝钗,将宝钗比作“杨贵妃”指向的是“红颜祸水”,这样的议论免不了要捎上薛蟠,或者正是起自“他们”对呆霸王薛蟠的嘲弄。哥哥薛蟠的生日贾宝玉不来也就罢了,现在竟加入“他们”的阵营来取笑她和薛家。宝钗焉能不怒?心中大怒的宝钗“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她控制住了怒气下的本能冲动,之后“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宝钗的两声冷笑指向两重奚落,宝钗貌似自嘲的回话中也蕴含了两重暗讽。宝钗在“好哥哥”后面特意加上了“好兄弟”,暗讽宝玉。宝钗表面自嘲自己没有一个“好”哥哥,实际上在暗讽贾家子弟仗元春之势胡作非为,纨绔不让薛蟠。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方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蔡义江新评红楼梦》在此处评道:“指桑骂槐,合回目中“借扇”二字,至于“双敲”还有下文。”尽管宝钗行为豁达品格端方,随分从时,深得下人之心,小丫头们也多和宝钗亲近。然而在封建时代的文化语境,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小丫头靛儿跑到薛宝钗那里寻扇,将宝钗看成了可以没有距离没有分寸交往的玩伴,实在是有失礼数的。因此宝钗指着她说:“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正如蔡义江先生指出的宝钗是在指桑骂槐。指桑骂槐,是骂桑更骂槐的。宝钗一语双敲,既是敲打有失分寸的小丫头更是敲打有失分寸的宝玉。宝钗严辞警告宝玉:你仔细点,我和你胡乱玩笑过吗?你竟然拿我取笑,要取笑,该去找那些和你嬉皮笑脸的姑娘们去!在宝钗的敲打下,丫头跑走了,宝玉自知把话说造次了。有人认为这里宝钗双敲的对象是宝玉和黛玉,宝钗口中和宝玉“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特指黛玉。这个解读过于敏感多疑,从下文看,连“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都没有听出宝钗敲打了她。宝玉和宝钗在话语往来时,黛玉一直在听着,宝玉对宝钗的奚落让她心中得意,甚至打算乘势取笑。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看见黛玉的得意之态,宝钗布下了一个语言之阵,宝玉落入了宝钗设下的陷阱。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着收网,她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当时在座的众人并不解得宝钗的话中之话,只有凤姐看宝黛钗三人的情形,知道三人正在用语言打仗,于是加入了话阵: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有一种论调说:宝钗素来温良敦厚,这次人前大怒失态失仪。这种论调没有文本依据。一则,大怒之始,宝钗“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余怒未消之时,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便一笑收住。二则,宝钗大怒乃是心中大怒,这份大怒形之于外的不过是冷笑两声自嘲了一句、指着丫鬟发了两句话,笑着布了一个语言陷阱而已 ;三则,宝钗与宝玉黛玉之间的谈话凤姐不过半解,他人总不解得,既然不解,何来“人前大怒失态失仪”之说呢?
欧丽娟在《大观红楼》中说:“宝钗的唯一一次大怒却饱受批评,似乎一个好修养的人就只能永远没有脾气,只要忍不住发一次脾气就被用来证明修养是假,诚为缺乏基本逻辑训练的一种平庸推理。”亚里士多德指出:温柔是“过分容易发怒’和“没有能力发怒”之间的折中途径。如无适当之怒,适度之怒,所谓的温柔便不过是可悲的懦弱罢了。将宝钗之怒置于语篇内部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去阅读,不难发现宝钗在每一个怒气表达的环节表达得适当、适度。这不是有失修养,恰恰是有修养的体现。甲戌本第八回有脂批说:“说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 曹雪芹以天才之笔描摹了“宝钗之怒”,活画出宝钗的“君子”人格。在儒家传统中,“谦谦如玉”与“铮铮若铁”是君子人格中的两种特质。曹雪芹笔下,宝钗之怒既“铮铮若铁”,有不可轻犯之威仪;又“谦谦如玉”,有温柔大度之涵养。
参考书目:
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上,龙门书局,2011年版,第345页。
欧丽娟,《大观红楼 正金钗卷》上,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