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作者:万燕)

传奇如张爱玲,对张爱玲的解读似乎永远也不能穷尽。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出现,无疑为张爱玲研究开通了一条暗道。跟随万燕教授一起去拜会一下张子静,或许能更贴近张爱玲。

寻访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

万燕

1996年2月5日黄昏,我无意中从《文汇报》记者萧关鸿先生处,获悉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住址,兴奋之极,当即打车赶往江苏路。

那段时间,正是张爱玲去世数月后,文坛将“张爱玲热”推入高潮之际,却也泥沙俱下,连张爱玲的生辰年都弄不清。张子静的出现,无疑为张爱玲研究开通了一条暗道。

黑黝黝的弄堂越走越深,在无路可走的地方,一扇梦境似的大铁门浮在眼前,里面是个大宅院。后来张子静告诉我,这个地方原为一对美国夫妇办的医院,继而成为大律师吴凯声的住宅。1948年,张爱玲的父亲张廷众与后母孙用蕃搬到这幢住宅中底楼一间十四平方米的小屋居住,此后一直未搬迁。父亲张廷众,这个带着洋味的遗少,在十年内败掉了上海、天津等地的二十多处花园房产以及所有家当,全都因了鸦片。

站在略带腼腆的张子静身边,隐约感到张爱玲和她的家族一起复活了。在这间极其简陋的小屋里,张子静交给我的是一杯味道纯正的热咖啡和一口极有教养的普通话。它们完全超越这个小屋,只有几个余存的没落贵族时代的箱笼,可以做“笺注”。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

张子静仔细地看着我编写的“张爱玲年谱”,同时交换着一些意见。我们俩都站着,一只大灰猫霸占着他最奢侈的地方——藤椅。那是邻居的猫。张子静晚年的生活起居,大都由众多邻居共同关照。看得出来,大家都喜欢他的善良平和。和姐姐张爱玲的气质相比,他甚至有些怯弱。小小的个子,秀气的老年脸,头发花白,眼睛和浓眉之间的距离相当大,使人容易亲近。

张爱玲和弟弟

张爱玲的文字经常提到这个弟弟。《童言无忌》的最后一部分专门以“弟弟”为题,第一句就说:“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然而,从前她盛赞的“小嘴巴、大眼睛与长睫毛”都被岁月变成大嘴巴、小眼睛和短睫毛了。“弟弟”在张爱玲的笔下是一副“不争气”、“没志气”的模样,现在却是一个温良安静的小老头。作为张家的独子,他没有家族赋予的传宗接代的任务,年轻时贪玩,后来身体、经济状况都不好,一直也就没结婚。

一个贵族世家的血脉就这么断了。但在精神的意义上却断不了。

换句话说,张子静似乎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帮助姐姐完成家族超绝的神话。

多年来,张子静的生活都非常清贫,小屋里唯一现代的东西只有旧冰箱。厨卫设施都是和楼中十几户人家共用。被褥让人想起“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古诗。我和他就着昏黄的灯泡和屋里的酸味聊天,知道了张爱玲许多不为人知的处境和写作背景,并且证实了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9月30日,而不是1921年。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混乱?主要是因为中国“虚岁”、“周岁”的说法。聊到深夜,为了不打扰张子静休息,我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没有乘车,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着,路灯和心情一样温暖闪烁。离张爱玲的气息这么近,又这么远……

第二天上午,按照头一夜的约定,来为张子静拍照。这才发现宅院的高墙上彩绘着一幅“文革”时留下的毛泽东主席大半身像,因为藏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大宅院里,保存得相当完好。当即让张子静坐在这堵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高墙前面留影,顺便问道:“猫去哪了?”

“它出去玩了。”像在说家里的一个成员。

拍完照,张子静为我即将出版的书题词,他的一手好毛笔字,又是超越小屋的东西。也就是那天,我的红手套遗落了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小屋就那么大。

此后,我们开始了通信和借用邻居的电话联系。

奇怪的是,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1997年春节回上海,去张子静家中。人不在,邻居说他从不走远,但那天却怎么也等不到。从窗子望进去,他的小屋一目了然,几乎焕然一新。新桌上添了台灯、电话,还有几本有关张爱玲的书,我的新书放在最上面。床上的被子也都是新的——张子静的生活终于好过一点了。

也就是说,一年多来,由于国内外对张子静的关注,他不仅有了一本《我的姊姊张爱玲》,也总算有了一份不寒酸的晚年。我放心地离开了。同年夏天再赴上海,想去看望张子静。可是上海拆得像万花筒,原来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张子静家门,竟然怎么也找不到了。一切就像狐仙故事,在暗夜里刹住了车。此前,电话、地址都在路上遗失了。

等我回到深圳,就收到了张子静托邻居带来的信和那只红手套。再过一个月,就收到张子静死的消息。

听说他是在别人请客的饭桌上,喝了一些酒,说“有点不舒服”,回去睡了就没有醒过来,也没有什么痛苦。

他一生多病,和姐姐一样经历了家变,走的却是另一条人生之路。好不容易过了大半年“好日子”,就走了。和姐姐一样,走得平静。

张子静不在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与张爱玲有血缘关系的人,以他的猝然消失,斩断了张爱玲与尘俗的最后一点羁绊。而他,也永远看不到,自己从前的故事,被张爱玲记忆在了《小团圆》里。

张爱玲在世时,曾经两次拒绝过弟弟,一次是张子静早年为《飙》杂志找姐姐约稿,一次是张子静晚年想替姐姐做传,都被张爱玲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的确,血缘的亲人未必是最懂的人,但在某些事情上,会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张子静在提供一些珍贵资料的同时,也有一些泄露天机的糊涂,姐姐肯定生气了:说这些干嘛?还那么不懂事!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代才女的弟弟,他比萧红的弟弟张秀珂三十岁饮弹自杀的命运要平缓得多。

血缘,让萧红和张秀珂姐弟共同感受了命运的悲惨。

血缘,也让张子静成为张爱玲的最后一个句号。

——摘自万燕《读解张爱玲——华美苍凉》,中华书局。

✿万燕  著

✣  2018年1月

✣  本书从张爱玲早期的阅读入手,切入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现代小说,以及戏剧、小报、唐诗等古今中外影响其创作的“潜文本”,分析其小说创作源泉,并联系其童年家庭生活、青年情感生活、晚年独居生活,揭开其绚烂文字背后复杂的人生底色——华美苍凉。人与文的相互纠缠,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张爱玲。

来源:“中华书局上海聚珍”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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