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的国

1968年12月1日,夜晚,科学实验员林芝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关了灯,正锁门的时候,听见实验室里传来一声怪叫,她重又打开灯,一只小鸡模样的小兽从蛋壳中孵育出来。小兽还在咕咕地叫着,它的眼睛凸出,像是两颗明晃晃的玻璃珠,头上还长着一只不大的角。她抚摸着这只小兽,回忆起两个月之前的事来。

当时他们计划人工培育一只卵生的小兽。这是不同于克隆的一种新型技术,不需要原来所需的DNA序列或是细胞,而是通过一种叫做意念的东西来实现克隆,其差别正如二维平面打印机和3D乃至4D打印机的效果相同。在这种技术还在萌芽阶段,林芝尤其这句话,“猴子毛含有的蛋白质是指导该部分毛发合成的DNA的部分表达”;以此类推,意念所含有的物质是指导该部分技术合成的DNA的部分表达。他们动用了大量的意念,甚至有人将弗洛伊德、荣格,以及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的东西通读了一遍。由此他们知道意念是极为难以控制又全凭兴会的一种灵感似的东西。仿佛在刀尖上跳舞,而刀上还有着燃烧的火焰。

就在刚才,林芝竟在无意识之中造出了一只小兽。而在她有意如此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进展。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当时抱着仪器,仪器中间显示着光亮,并将仪器两端的耳机插进自己的耳朵中,没有任何声音。她做梦都不肯放开手。她一贯认为梦是最好的灵感。但梦并没有告诉她什么,她只感到从前的事在自己的梦里不断浮现:

一只狗咬了她的脚踝,她哎呀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开。狗的牙印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犀利,她的潜意识仿佛被狗所唤醒,沉睡在心中多年的欲望就像血液一样潺潺流了出来。而她的心,也像裂隙丛生的玻璃杯一般炸裂开来。接下来一只恶魔从杯子中爬出来,它爬得很慢,全身散出厕所一般肮脏的臭气。她的手开始打哆嗦,半边的脸感到一阵阵酥痒,在梦里叫唤起来,手脚不住地颤动,终于打破梦的枷锁,她逃了出来。

她用双手捧起这只小兽,淡黄色的毛发,摸起来绵绵软软的,闻起来有一股刚出壳的清香。她好像听到这只小兽叽叽吱吱的叫声,她凑近耳朵,脸上露出欣然的笑。

关门了,关门了。实验楼管理员一边敲门一边说道。她把小兽装进衣兜里,关了灯出来。和管理员道了别。一路上她感到小兽在自己怀里来回地跳。回到家,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兽放进一个小纸箱中,小兽眼神逐渐朦胧起来,打着瞌睡。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激动得像一个疯子。她用红红的眼圈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这只小兽,好像这是她生出来的孩子,她的目光中带着久违的母性的温情。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正在被唤醒。

直到五更,她才缓缓睡去。

咚咚,她被敲门声惊醒,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看了一眼还未醒来的小兽。问谁啊,我是记者。她趿拉着鞋,说等一会啊,我先收拾一下,她匆匆洗了把脸,理理头发,打开门。一个面容清癯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他的声音不大,但显得沉着有力。他问,我是来采访您的,请问您有时间吗。林芝问,为什么要采访我啊。是这样的,我听说您利用意念术成功培植出一只小兽,就此事问您一些问题。林芝关上记者身后的门,她看到对方一脸淳朴的表情,以致忘了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一成果的了。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说,您怎么称呼,有什么问题问好吧。叫我小明就好了。记者把一只尾端被咬得破破烂烂的铅笔拿出来,在蓝皮夹上面的本子上沙沙地写着字。请问,您的技术不同于国外最新的克隆技术的一点是什么?我想大概是想象吧,你需要想象才能将一些事付诸实施,没有想象,你无法像盘古一样混沌中开天辟地,这关系到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社会的前进,当然,我的意思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前进。年轻人笑着说,了解了解。他接着问,请您阐明一下意念术在未来发展中的作用。林芝正色说,目前还不明朗,因为任何技术都像一把双刃剑,既有利也有弊,不能否定意念术的发明可能会带来巨大的变革,比如说生物学上的,但在伦理学意义上,就像克隆技术一样,就会面临诸多的问题。小明又问了一些问题,林芝开始还比较拘谨,后来就放开了胆子,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厌烦,她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她站起来说,我有些困倦,请改日再聊吧。年轻人礼貌地和她道别,而后离开。年轻人走后没一会,门口就出现了许许多多记者,他们都长着年轻人的模样。她正埋首沉思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将她从遥远的想象世界里拉回来。咚咚咚咚,连贯而笃定。林芝说,我不在家,刚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外面有声音说,林大教授,开开门就回答一个问题好不好,林教授,我们知道你最有耐心了,林教授,我们对你的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林教授,我们对你的崇拜之情犹如泱泱大风,飞砂走石,发昏章第十一。还有个嗓子沙哑的记者叫道,林教授,我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有个说,我要入赘到你们家;还有说,我要当你的门下走狗。林芝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生气,说,林芝教授出去做研究了,没工夫接受采访。外面的人听了,都静下来,只听反方向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没有声息了。

林芝捧着小兽,从临街的窗户上望望,没有人了。中午时分的阳光强烈,林芝戴了顶草帽,从侧面走出去。

见她来了,实验室里的人纷纷起立鼓掌。冯芬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你的意念术让我们感到骄傲。陆六说,我们都替你感到高兴。他们过来围在林芝身边,林芝谦虚地笑着,说,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下班时候,有两个平时关系很好的同事要去看她的小兽,她答应了。三人一起吃饭时候,另两人问林芝意念术的秘诀,林芝说有一种像是灵感的东西在发挥作用,就像一个从未学过英语的人将一篇英文文章翻译出来。柳林问,总该有一些诀窍吧,比如按照格律作的诗。林芝说,你是说戴着镣铐的舞蹈吗,那多不自由啊,要自由,不能有束缚。要发挥你的想象,就像天仙下凡天女散花一样。

就在她们吃饭的当儿,两个年轻人过来,问林芝,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林芝吧,给我们签个名吧,说着拿出毛主席语录,翻开一页空白的地方,让林芝写名字。林芝刚放下笔,邻座的人听见了,一时都来签名,大家排好队,一个站在前面的人说。一条摇着尾巴的长龙就在饭店里生长了。林芝越写越潦草,就像医生给病人开的药方。

回到家,林芝给两个人看她的小兽,但小兽不见了。不论她怎么呼喊,怎么使用意念术,小怪兽都没有了踪影。柳林说,它怕是害羞了不肯见我们吧。林芝想了一会,她将整个屋子都搜寻了一遍,但没有。她略显歉疚地对两人说让你们扫兴了,它大概是怕生吧。两人说没什么,并告辞出去。

林芝沮丧地坐在沙发上,解开发卡,让头发散乱地披着,每当她烦心的时候,她就披散头发,让麻烦事通过每一缕头发发散出去。

这时,小兽从沙发底下缓慢地爬出来,她一把将小兽揽在怀里,用手拍打它身上的灰尘,躲哪了,小坏蛋,找了你半天。小兽睁圆了漆黑如夜的眼睛,看着她,仿佛要口吐人言,但发出声来,却是呜呜的叫唤。是饿了吗。小兽摇摇头,在理论上,意念术所产生的物种是全新的,没有任何原型,至多只是参考。而这种生物的优势之一就是不必完成正常的新陈代谢的一系列活动,它们不吃不喝,也不必排泄。它们进化得更充分,独立于循环之外,不被发现,但却真实存在着。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人提出了质疑,说他们从未看到过小兽,只是听到传闻说培植了出来。但眼见为实,何况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不能确保真实,他们强烈呼吁展出小兽这种新品种的照片,不然就是欺骗广大无产阶级劳工的感情。

林芝在一昼夜之间成为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的角色,她被戴上白纸做的高帽,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白无常,双手被反绑起来,身后插着一个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木牌。一连着几天被拖着游街。林芝想到了轻生,但一看到小兽,就狠不下心来,她知道,小兽是自己的创造出来的,她一走了,小兽大概也不在了。虽然这次的灾殃和小兽有关,但她一点也不恨小兽。小兽从不在公众之前露面她也并不勉强。她知道有一种真实是虚幻的,就连自己所受的苦难,在小兽的陪伴下,也像是没有受过一样。

这天又要搞运动。林芝被反绑着押到会场,她看到了自己的同事杨春,她好奇地问,你怎么也出事了。杨春压低声音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后面两个人就把两人隔开。林芝用口型做了个告别的姿势。

被绑着还有许多人,有认识的,也有许多不认识的。围观的群众开始揭发他们的罪状,一边说,一边喊共产主义万岁。群众很多,他们挤成一个圈,潮水从四边涌来。一挺挺机关枪在全副武装的战士前面耀武扬威,像是巨大的性器,宣告着自身的逻辑以及由此而生的胜利。

林芝抬起眼看了看人群外面蔚蓝的天空,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天的天空会那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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