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36章)
第136章 话里话外
玉真公主独坐书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隐诀》,读了几行,又放下了。
“帖子已经送出三日了,怎么还不见他的身影?莫非……”玉真公主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和焦虑,哪里看的进这些幽微精深的文字。便索性放下书卷,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道童清脆的通报声:“启禀公主,王摩诘大人求见。”
“啊!摩诘终于来了!”道童话音刚落,玉真公主就“霍”的站了起来。道童的声音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悦耳的了。她赶紧拿起案几上的拂尘,强压住心头的喜悦,快步走了出去。
“摩诘,你来了。”王维刚在堂舍站定,身后就响起了公主的声音。任谁都听得出,这一声“你来了”里,藏着多少掩饰不住的惊喜。
王维定了定神,缓缓转过身来,向公主深深作了一揖:“微臣拜见公主。”
“这是道观,不是朝堂,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快请坐吧。”公主垂眸一笑,再抬头时,嘴角拂过一抹深深的笑意。
这抹笑意里,是她对王维的深深欣赏。十年过去了,眼前这个身穿竹叶暗纹圆领夹袍的男子,依然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一如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哦,不对,似乎比十年前更让人不敢直视了。
“多谢公主抬爱。君臣有别,微臣不敢越矩。”王维再次恭谨地抱了抱拳,依言落座。
早有道童奉上好茶,玉真公主示意王维用茶。王维微微一笑,低头轻啜一口。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摩诘,莲儿还好吧?可怜她如此年幼,却失去了娘亲,唉。”还是玉真公主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闷,她用指尖轻轻捋了捋细滑的拂尘须子,一边柔声道来。
王维心中了然,他放下茶盏,抱拳说道:“多谢公主挂念。拙荆去岁离世后,微臣自顾无暇,将莲儿送至定州外祖家中。前些日子,微臣随家弟来到长安,想着等安顿好后,再将莲儿接来长安。如若公主不弃,微臣愿带莲儿来拜见公主。”
王维这不疾不徐的声音里,似乎已辨不出喜怒哀乐。玉真公主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暗忖道:“他这般恭谨,不正是刻意和我保持君臣的名分么?”低头抿了口茶后,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自然不弃。摩诘,你忘了么?我可是莲儿的义母哦!”
说到“义母”二字时,有意无意间,玉真公主稍稍加重了语气。王维哪里会听不出来,但他依然恭谨道:“公主收莲儿为义女,实乃莲儿的造化。还请公主多多提点,微臣不胜感激。”
看来王维是铁定了心要一路恭谨下去了。玉真公主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一阵心思急转后,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摩诘,你此次回京,不知有何打算?”
“启禀公主,微臣此次回京,倒是想拜访一位高僧。”
“哦?你精通佛理,佛缘深厚,能让你前往拜访的,不知是哪位高僧大德?”
聊到佛学,王维原本紧绷着的心弦,似乎放松了些许,便徐徐说了下去。公主一边凝神细听,一边点头微笑,看来,王维已经从崔氏之死中走出来了。
见王维丝毫没有谈及入仕的意思,玉真公主在心中斟酌了一番,絮絮道来:“摩诘,不知你听说否?前年致仕的张相,去年又被皇兄请回来担任集贤院学士,今年更是接替源乾曜,担任尚书左丞相。听说因修撰《谒陵仪注》有功,还加封开府仪同三司。你想,张相62岁高龄,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正当壮年,怎么反而无意仕途了?”
“公主,微臣和张相,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也。”王维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屋外,悠然道:“微臣8年前因'黄狮子舞事件’贬离京城,3年前又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职,闲居淇上,胸无大志,和诗书画乐相伴而已。往后余生,微臣心中所愿,也无非是修禅悟道,磨砺心性,不枉来人间一回罢了。”
“摩诘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孰能无过?8年前的事,何必再提?你若有心入仕,我愿举荐你到集贤院任职,张相求贤若渴,你若能去,想来他也是欢喜的。”
“集贤院?张相?”公主这番话,恰似一阵春风,丝丝吹拂到了王维心里。王维虽不汲汲于求于入仕,但听到“集贤院”和“张相”时,心中却隐隐有了几分期待。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创立于725年的集贤院,前身是丽正修书院,集聚了学士、直学士、侍读学士、修撰官等一批文人雅士,皆是饱读经史、学富五车之人。若是能在集贤院做事,倒也遂了平生著书立说的心愿。
不过,如果让公主举荐,他将再次欠她莫大的人情。他实在不愿欠她……
想到这里,他起身向公主作了一揖,温文尔雅道:“微臣乃有过之人,对前程已无所奢求,更不愿拖累公主,顺其自然便是。”
玉真公主摇了摇头,看了王维一眼,笑道:“摩诘如此年轻,何必灰心?前面的路还长的很,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莲儿考虑,是也不是?”
不待王维回答,她又娓娓说了下去:“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倒觉得,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么,却是可遇不可求。好不容易遇见了,也需千里马领情才是,否则,伯乐也无可奈何,你说呢?”
玉真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王维心里何曾不明白?但说多错多,言多必失,他低头抿了口茶,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后,字斟句酌道:“人生际遇,瞬息万变。纵然微臣生性愚钝,但经历了丧父、丧妻之痛后,却也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公主远离尘世多年,定比微臣有更多妙解,往后还请公主多多赐教。”
王维这番话,明面上在谈人生感悟,实则暗暗透露,他已心如死灰,远离红尘。一句“公主远离尘世多年”,以退为进,让公主心中纵有再多想法,一时之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摩诘过谦了。大唐信奉道教,尊老子为李唐王室先祖。佛道相通,你若愿意研习道教,倒是极好的。”
“启禀公主,微臣母亲信奉佛法,以禅诵为事,拜在大照禅师门下已逾十年。微臣自年幼起,便跟随母亲日日诵读佛经,经年累月,倒也耳提面命,受益匪浅。”
“唔,原来你是家学渊源。既然你已虽母亲潜心礼佛多年,我也不好强求。你禀赋本就异于常人,若由大德高僧加以指点,必定大有长进。”
“多谢公主吉言。微臣定潜心研习佛法,净室焚香,默坐独处,冥想诵经,以求有所进益。”王维再次恭谨地作了一个长揖,意欲拜辞而去时,忽然听到公主轻轻咳了一声,继而意味深长道:“摩诘,多年不曾听你弹琵琶了。那曲《郁轮袍》,我倒是一直记着。今日重逢,不知能否再听你弹一曲《郁轮袍》?”
公主话音刚落,一旁的道童便像变戏法般地准备好了一把上乘琵琶,恭恭敬敬地送到王维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王维心里“咯噔”一下,心头猛然掠过十年前第一次为玉真公主弹奏《郁轮袍》的情景。
“公主让我再弹一曲琵琶,是否另有深意?弹琵琶事小,但背后的深意却需掂量。如果公主是指再续前缘,那么,这琵琶无论如何是不能弹的了……”无数念头在王维心中翻腾,该如何拒绝才好?
“摩诘,你怎么了?”见王维迟迟不接琵琶,玉真公主心头一沉,柔声问道。
“启禀公主,实不相瞒,拙荆离世后,微臣曾在心中许下诺言,三年之内,禁肉食,绝彩衣,不抚琴,不奏乐……如今拙荆离世还不足一年,微臣不能破戒,还请公主成全。”
王维这番话,字字句句,落在公主耳里,无不像扎针般,让她心头隐隐作痛。王维啊王维,古往今来,哪有为妻子守丧三年的道理?你明知我的心意,却故意告诉我你对妻子的深情,你……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了下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摩诘,你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让你弹奏琵琶,看来是本公主唐突了。你既如此说了,焉有不成全之理?”
“多谢公主成全。微臣叨扰公主多时,这便拜辞公主。”不待公主反应过来,王维就俯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是要给这次重逢划上一个句号了?玉真公主抬起手来,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王维行礼完毕后,转过身子,稳步离去。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去,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摩诘啊摩诘,不知为何,在你面前,我便低到尘埃里去了。你只消三言两语,便让我满腹话语无处可说,到头来,也只能无可奈何。摩诘,我希望你明白,我处处让步,不是因为怕你,而是因为——敬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