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是我为痴人,入了戏不自知

【两·痴人】 作者‖白晓语
【壹】
“喂,沈深,时辰到了,起来,该走了!”
恍惚间,沈深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是一把清亮的女声,带着些许的不耐烦,沈深动了动眼帘,灿烂的日光从树叶的间隙中落下,刺的他眼睛不适,揉着眼睛坐起来,刚适应了光线就有人拍他的肩膀,“喂,兄台,好了吗?”
“哇!”沈深吓的抓起旁边的包袱连滚带爬躲出老远,却又被地里的石块绊了个狗啃泥,飞快反应过来,直接像蚯蚓一般卑微地爬远。
“至于吗?”陈烟见他这般滑稽的模样是在是有趣,不过因了自己容貌丑陋吓着人,心里怎么也不好受,委实是笑不出来。
沈深爬到了一棵树底下,听到了她的话,忆起她那张奇丑无比的如恶鬼一般狰狞的脸,这下更慌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蠕动着后退了些许,珍而重之地把包袱放在头和树之间,双手环抱着树干,把头埋进泥里,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响了。
这办法果然有用,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哼!”那一声哼笑是对沈深来说那么的刺耳,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更让他心惊胆战,越来越近了,“丑八怪,我警告你,你可别过来,别靠近我!”他用恐吓的语气大声喊着,可身子却在瑟瑟发抖,在陈烟眼中这分明就是可怜兮兮的模样。
那丑八怪却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不怕死”地靠近,还好似懂他心思般,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软肋,挑起了他环抱的包袱。沈深的身子颤动的更厉害了,还发出了小小的颤抖的呜咽,那个丑八怪却害怕和不甘恍若不闻,“就两个小杯子?你的执念就化了这两个杯子?蠢货!”陈烟打开包袱,解开用软滑的棉布包裹的东西,里面竟是两个小杯子。
陈烟哑然,就两个小杯子,值得他不要命?
这人也太小气了。
听到丑八怪这般评价自己的传家之宝,沈深再也忍不了,趁着这会儿的男血性站起来势要让这丑八怪涨涨见识。
“什么执念?这可是我家传的鸳鸯杯。”沈深几乎是对陈烟怒目而视,倒不是他有多讨厌他,而是他在给自己壮胆,他怕。
那个丑八怪脸上有一道疤,自右脸眼眶下起轻轻倾斜地划过鼻梁至左脸,好生恐怖,想索命的怨鬼一样。
“所以呢?”陈烟瞪着大眼睛,像是在取笑他。
她这是真的无知?还是在挑衅?
“你可知景德镇,景德镇的瓷器圆润细腻,造型多样,色泽鲜亮,冠绝天下,而我家恰是景德镇御选的造瓷皇商,专门为朝廷供应优质瓷器。”沈深望了望陈烟手上轻佻地把玩着的鸳鸯杯,心都急到了嗓门里,生怕那丑八怪一不小心把他的绝佳宝给毁了,“而你手上拿的更是我家的传家宝,你说珍贵不珍贵?!”
说完,沈深壮着胆子,一把抓过去却被那丑八怪躲过了,她挑衅似的勾唇一笑,继而细细打量起那两只鸳鸯杯来,“啊!你这样一说,这两只小杯子好像确实高大上了。”
“哦!两个杯子里都有凤凰诶!若有若无,似有意似无心的浅红色的凤凰环绕着纯白色的杯身,好奇妙呀!”她惊叫起来,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看着她扬扬自得地把杯子举在太阳下惊羡的样子,沈深的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兴高采烈地把鸳鸯杯往自己身侧的小背袋里一装,然后若无其事的看向沈深,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淡然地问:“所以,因为这个,就值得你不顾生死,以命相护?”

【贰】
嗡嗡嗡,那么一瞬间宛若无数只蜂在他脑子里齐鸣,眼前恍若一道白光闪过,他头晕目眩。
沈深想起来了,他偷了家里的传家宝,是要去京师的,半路遇上了劫匪,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财,只求他们可以放过自己,只不过,劫匪猛于虎,不把猎物吃干抹净,哪有肯松口的?
包袱里有一双鸳鸯杯,但那是他要给意中人的,岂能失约,就这样,他蹲下身子死死地护着包袱,被劫匪们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后来,他被人提起,鸳鸯杯最终还是在激烈的反抗中无意被摔碎了,劫匪恼羞成怒乱刀把他砍死。
“我死了!”沈深怅然若失的模样,让陈烟想到了一个词“我见犹怜”,他微微撅着嘴角,通红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满脸的无助,“传家宝没了,我死了。”他轻轻地喃喃,一副茫然的模样。
“好了,等到了下面,喝碗孟婆汤,什么前尘往事的不记得了便不必烦了。”陈烟望着他,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安慰他。
沈深呆呆地走到自己的尸体旁边,鲜血把土地染成了一大片漆黑的深红色,有风拂过,吹开了碎在棉布里鸳鸯杯,我还要去京师呢,给声声姑娘送聘礼去。
“你是鬼差吗?”沈深沉着声问她,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陈烟笑了,像是没有听见沈深语气里的悲伤反而欣慰于他的觉悟:“肯跟我走了,走走走,这就带你喝汤去。”
“你先把鸳鸯杯还给我!我就跟你走。”沈深盯着她,满眼坚定地伸出手。
陈烟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摸了摸自己的小背袋,一脸不舍。
忽而,她定定地注视着沈深,森冷的目光像一只只毒箭插在他的心头,她沉声:“你真要?”沈深被她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怯怯地再次伸出手,声音颤抖却坚定:“还给我!”
两相对峙,静默无声,陈烟的脸色忽而又变得,大方地笑道:“嗐,两个破杯子,我才不稀罕呢。”陈烟走到他面前,把杯子往他怀里一塞,不耐烦地大声道:“真麻烦,该走了,跟我来!”
沈深心有余悸地望着丑八怪向前走的背影,手里抚着那两只鸳鸯杯,见丑八怪渐行渐远,他忽而扬唇一笑,忽然得意地冲她一喊:“丑八怪,后会无期了!”
陈烟看见沈深忙不迭地朝另一个方向奔逃,脸上一阵阵迷蒙!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只鬼骗,而且还是那么蠢的鬼,简直侮辱智商。
沈深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丑八怪身边的,反正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处山洞里,应该是很深处了。
丑八怪在生火,用一根木棍挑动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小火星往上飞起,火光惶惶地映着她的轮廓,倒也是有几分秀丽婉美。
陈烟一转身见沈深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可怜地看着自己,心里发笑,脸上却勾着唇,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冲他说:“蠢鬼,我们又见面了。”
沈深心虚地移开目光,闪烁着东张西望就是不看她。
“你说你跑这么快去哪儿?鬼魂在白天是无法脱离鬼差单独活动的,要不是,我及时找到你,你早就魂飞魄散了。你先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再上路。”说着,她扬唇一笑,从小背袋里拿出那一对鸳鸯杯在炫耀似的在被沈深晃,“鸳鸯杯就当是报我的救命之恩了。”说完,她又把鸳鸯杯给收好了。
沈深伸手想去夺,手到半空却又定住了,算了,她要,就给她吧。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如烟散的滋味是这般寂寥,“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陈烟望着他真挚的目光,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看他又像不是在看他,为什么当年你不能如他一般待我呢……沈深看见她眸子里有亮光在闪动,在跃动摇晃的火光中,她脸上那道疤好像就只是一道不痛不痒的疤而已,影响不了任何东西。
在她闪亮的眸子里,他看见,丑八怪抱着着自己淡薄如水的灵魂很久很久,直到黄昏降临,璀璨绚烂的晚霞像苏州鲜艳喜庆的丝绸一样铺满了整片天。

【叁】
京师还是和他半年前来时一样热闹,笔直宽敞的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墙黛瓦,千楼万户,气象万千,气势磅礴。
沈深很快便带陈烟找到了胭脂楼,今日恰也是声声姑娘的登台日,锣鼓声起,咿咿呀呀的戏声飘落,沈深听着陌生,原是换了一出戏,他轻轻哼笑,一边说,泪水一边流:“不是《西厢记》了,那日我在此听的便是《牡丹亭》。京腔悠远绵长,好生惊艳,也是那日,我说了用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下聘,娶她过门,回家便偷了传家宝,哈哈哈。”
他望着台上咿呀作唱的声声,嗟叹:“是我为痴人,入了戏不自知,只作荒唐言,枉顾纸上酸。”
转身,丑八怪却已不在身边,也好,没人看见他哭啼的衰模样。
他刚转身,乍见头上的灯火一闪,满眼漆黑,他咬唇,轻声唤了下她:“丑八怪~”
恍然一眼,灯笼不火自明,琵琶锣鼓起,戏人踏着流转的戏步缓缓登台,浓妆淡抹,沈深看见了她脸上的疤,自右脸眼眶下起轻轻倾斜地划过鼻梁至左脸,粉黛也无法遮掩的疤,横亘在戏装里,可那道疤却依然无法掩盖她的风华绝代,只静静地听着,那不是京剧,应是别的剧种,但他还是听出了她唱的就是《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陈烟在台上唱着,台下只得沈深一个看客,但她却好像回到了当年,还是角儿的时候,可以尽情的唱戏,台上有戏唱着,台下有人看着,那种感觉真好!

【肆】
当年的她也是个痴人啊,前朝戏剧家汤先生的这出牡丹亭成就了很多名角儿,她陈烟也是其中一个。
她进过皇宫唱戏,那个时候闯王还没有进京,皇帝还有听戏的兴致,她进皇宫唱了一回戏,出来之后身价水涨船高,无数的达官贵胄为得她青睐抬万金约见,在无数名门子弟的青年才俊里,她选了一个人,儒雅俊秀,满腹经纶,那个时候,他对她很好,千依百顺,风花雪月,曾经她以为这就是圆满。
后来,闯王带着兵马入京,世道不太平,他们举家南迁,出城不久,路遇劫匪,他却拿她挡了刀。
她没死却毁了容,满身血污,形似恶鬼,摸爬滚打地回到了戏台,颓唐地坐在中央,幽幽地唱着:“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凄凄切切,惶惶恐恐。
最后一道天光消失在天边时,她的血也流干,手腕上的伤口红的触目惊心,比这三尺红毯还有惹眼。
【伍】
灯影里,戏腔的缱绻下,两痴人泪目凝望,每一滴都似流进了对方心里。
如果当年……当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一个时空,不管是为了怎样因果,我们遇见了彼此。

【陆】
奈何桥边,临喝孟婆汤的一刻,沈深望向她问:“丑八怪,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陈烟长睫轻颤着,唇角勾起一个浅笑:“我叫陈烟!”
“谢谢你,陈烟。”说完,他转身,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而后,阔步向前。
“亦谢谢你啊,沈深!”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说着,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消失了,疤消失的位置,肌肤完好如初。
她伸手摸了摸小口袋,那两只鸳鸯杯还在,她展颜一笑,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