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宝走进窄胡同,拐向何方?
鉴宝走进窄胡同,拐向何方?
“老师,您给鉴定一下这块石头吧。”近日,在某直播平台上,网友拿出祖传石头,向屏幕里的“老师”请教。“这石头起码有一亿多年的历史了,是老东西。”老师一边遥控网友调整宝贝,一边仔细端详,念叨着各种专业名词。
“您看有没有历史价值?”网友好奇地追问。“没有,倒是能用来砸核桃、花生。”老师的回答,令众网友捧腹。
以上为直播鉴宝的一幕。每天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宝友,带着各种或从地摊淘的,或是家传的、挖地基刨的“宝贝”,从各类古玩到翡翠首饰,从名贵手表到天外飞石,来到直播间。网友出示千奇百怪的“宝物”,专家辨析、判断真伪,给出评估价值,这种短平快的套路,更符合网络的节奏。
在鉴宝江湖中,各种派别林立,有考古派、博物馆派、学院派、电视明星专家派、收藏协会派、实战收藏研究派、国宝帮派、普通收藏爱好派等。如今,直播、短视频派横空出世,为如何准确鉴定文物的争论添柴加薪……
鉴定离不开“眼学”
鉴宝武林,自古不缺奇葩故事。
有人拿着所谓王羲之的作品找专家鉴定,随后引来网友拍砖——“王羲之现学的陋室铭”“我有一幅王羲之写的元素周期表”;有人拿着青花瓷碗前来鉴定,网友评价道:“我这儿还有一只大唐贞观年间的微波炉专用碗呢!有机会找老师给鉴定一下!”“自从鸡缸杯出名以后,全国各大古玩市场的地摊上,如果没有鸡缸杯在卖,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
在某平台上,曾有网友展示一幅落款为“徐悲鸿”的骏马图,鉴宝人一看,二话不说开出“50”高价。正当网友以为是“50万”的意思时,鉴宝人补刀一句:“你有没有加W啊,反正我是不加W的。这哪是徐悲鸿啊,是徐悲鸿他弟弟徐悲伤的画吧。”
“宝贝”因其稀缺或神秘,加之背后隐藏诸多故事,本身真假有一定戏剧性,时刻刺激着观众神经,所以在诸多短视频平台上,鉴宝类的视频产品广受欢迎。其中,有零门槛直播鉴宝、寻宝的,有四处扫货的,还有传授收藏知识的,每个账号都在寻求合适的变现渠道。有的账号吸粉730余万,作品获赞过亿次。
相比数年前火爆一时的电视类鉴宝节目,直播鉴宝省略了聚光灯、台本及节目规范等中间环节,入门和观赏门槛被拉到谷底。“我挺爱看这些节目,除了各种搞笑段子,专家顺带科普了不少鉴宝、文物保护等知识,还给一些不理智的收藏者预警,让他们及时止步。”济南某金融机构员工袁春超说。
“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感觉这些节目更多是娱乐。直播或者短视频跟图片鉴宝类似,容易有影像上的偏差,把握不好分寸。通过触摸实物,我可以感受器物身上那种内在的、文化的东西,体会历史传承。再就是宅在家里,通过网络买卖,把古玩当商品,失去了收藏的内在意义。”枣庄的收藏爱好者颜世军持另一种态度。
“现在'专家’的水平参差不齐。网友要谨慎一些,不懂尽量别碰。别翻过几书本,就照猫画虎,去古玩市场买买买。”颜世军说。
收藏,不仅热在云端,线下温度也不减。今年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时,济南市博物馆举办的鉴宝活动广受欢迎,一上午时间上千件“宝贝”接受鉴定。据现场工作人员介绍,今年鉴别的“宝物”真品率达到了60%以上,比往年高出了三到四成。其中,康熙官窑碗、唐代石兽、汉八刀白玉蝉、明代石山子等“宝物”也纷纷亮相。
古人凝天地灵气于一物,集毕生所学于一器。后人得之,或观其至美,或叹其至巧,或感人间百态,或悟世事变迁。世有异宝珍玩,必有鱼目混珠。由此,也催生了一代代有风骨的鉴藏家。正因为他们的坚守,才使后人能够感受到器物的文化神韵。
“鉴定首先要判断真伪,这需要考古学之外的一些知识和经验。必须承认,研究和鉴定是密相关联的,但不完全是一回事。伪器如何制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造伪有什么特点,这并不属于考古学范围。”2014年1月8日,著名历史学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李学勤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以青铜器为例,李学勤分析说,可从五个方面研究,即:形制、纹饰、铭文、功能和工艺。在这五个方面下功夫研究,一定会提高判别真伪的眼力,因为造伪者想在这五个方面都不露马脚,是不可能的。李学勤引用文博大家史树青的话:“鉴定离不开'眼学’,通过长期观察接触实际积累的经验,确实不可缺少,也绝不能一蹴而就。既要学习知识,又要增长经验,鉴定青铜器便不是难事了。”
文物鉴定像破案
传统实践“眼学”,是各鉴宝派系的保留招式。
“眼学”背后,需要学识和经验的积累,否则只能在市场上交大把的学费,甚至血本无归。李学勤说,经验和知识不同,难以笔写口传,只能揣摩体会。从这一点上来说,鉴定青铜器经验的取得,源自对真器伪器多摸多看,尤其要学习前辈鉴定家工作的实际。当然,即使是最好的鉴定家,也有所谓“走眼”的时候,其何以造成失误,正是必须注意的关键。
“我有一个朋友,爱好收藏青花瓷,20多年里收集了200多件明代的青花瓷。有次,他遇到一件'奇货’,但没钱再买了,便听从卖家建议,把藏品清仓,换一个镇宅之宝。成交后,他邀请我去欣赏,看完那件200万元买回来的瓷器之后,我的嘴唇差点咬出血,这明明是一件做工精良的现代小窑仿品。我就说了一句:'再请更多的行家看看’。所以,不学精能行吗?”济南收藏家崔义忠举例道。
为收藏玉器,崔义忠经常天南海北地跑,从天山、阿尔泰山到武夷山,经手大量实物,掌握了海量的知识。“如果学艺不精,人家一看你是个'棒槌’,多数会给假货。一看你是个内行,不敢糊弄你,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崔义忠说,看文玩,跟当中医差不多,望闻问切,先看表象、风格,再上手,有时要碰一下听音。
“文物鉴定像破案。”李学勤说,完成一件青铜器的鉴定,判断其真假、所处年代,认识了器物的意义,就像看完了一部侦探小说。“青铜器的变化太多,鉴定工作不是机械的、重复性的工作,它是一种创新性的研究探索,在鉴定中会有新的发现。”
李学勤说,鉴定就一定要见原物。他介绍说,自己曾在一本20世纪30年代出的书上看到一件两个字的拓片。这两个字是从一个提梁卣的盖和器上分别拓下来的,令人费解。后来,他见到了这件提梁卣才弄明白。原来它是个动物形,看上去有角,有四肢,还有尾。书上的拓片是将器上的字调转了90度出来的,看书的人不知道这个角度。拓片是没有问题的,可就是认不出来。他经过考证,认为这个字是个家族的符号,还可以念出来。
鉴定像习武,离不开实战锻炼,光看“武林秘籍”是不可取的。书上用的都是形容词,比如说这幅作品笔墨奔放、线条流畅、色彩斑斓多姿……什么是笔墨奔放、线条流畅,还要看实物,还要靠自己的领会。同样是潇洒,李苦禅和齐白石大有不同。有些书对名头大的人或官位高的人的作品评价过高,但实际水平并未达到,鉴定时可降低标准。
“眼学”与科学携手并进
而今,“眼学”正在被高科技制假围攻。同时,科学鉴定发展尚未成熟,有人便发问,文物鉴定走进了窄胡同,究竟要拐向何方?
“高仿”在文博江湖中,也不是新鲜事儿。以青铜器为例,早在明代,潍县(今潍坊)的仿古铜器制作业便蓄势待发,在清末民国初大量流往日本等国。目前散见国内外的“潍县造”,其数量约有数千甚至数万件,这主要指重要器物。
“当时,潍县所仿制的器物种类、数量大,以礼、乐、兵、钱币与杂项为大宗,有鼎、盘、壶、瓶、钟、刀币、剑、戟、矛、佛像、铜镜、玺印等。”山东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潍坊博物馆研究馆员孙敬明介绍说,当年老潍县的“高仿”匠人,将传统的工艺仿古上升到金石学知识界所需要认真识辨的“高仿”水平。此种仿制,需要仿作者集多种知识于一身,首先对文物青铜器的鉴赏知识,如形制、花纹、时代特征,以及铭文字体、内涵所蕴等均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才是工艺水平。仿制一件精品,不亚于当初创制,需要广博的知识与复杂的工艺,不但要翻砂、失蜡,雕模制范、堆塑刻字,还需敷锈出色。
潍县的仿古铜工艺技术久负盛名。罗振玉之子、历史学家罗福颐曾在《文物》杂志撰文称:“古董商人做假铜器,在清末以山东潍县为最有名。”
“仿古技艺的勃兴,与潍县金石之学的兴盛互为风气。”孙敬明说,清代以陈介祺为代表的金石学家,其所收藏与研究“富藏精鉴、宗仰海内”,使潍县成为金石学的重镇。潍县仿古铜业对陈介祺的“精鉴”多有裨益,而陈氏的“富藏”与学问,又推动了潍县仿古铜业的发展。
“客观地说,我们不能苛求前人。在当时的社会生活环境下,他们需要依靠高超的仿古技艺生存。他们古铜器仿制的独特工艺,如今仍可借鉴用以文物复制,保护文物珍品。就此而论,这支长盛不衰的潍县仿古铜艺匠队伍,也为文物的保护、知识的传播作出贡献。”孙敬明说。
很多时候,鉴宝人的“眼学”之力好不好,并不完全取决于能力、知识,更取决于是否有一颗公心,以及对历史文化的一份担当。数十年来,孙敬明义务鉴定过的民间藏品有数万件,家中却没有一件收藏品。
文化之物不仅有价格之标签,更有化育之功。在孙敬明眼里,所有的文物只有文化和历史价值的高低,他绝不会用金钱去衡量某件文物的价值。“不给钱不看,给钱少了不看,那就失去了看真东西的机会。”孙敬明说,鉴定过程是一个了解流失民间文物走向、收集文物资料信息、锻炼培养眼力的机会。
“青铜器鉴定是科学研究,有发现也有创造,不仅要利用文献,也要运用科技方法,如X光透视,分析金属成分,对范(铸造青铜器的模子)进行热释光试验测定年代等。”李学勤说,经验对于鉴定还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判断一件器物的真假一下子说不出理由,完全靠的是经验。
与“眼学”相比,科学鉴定有巨大优势,可通过材料材质、化学成分含量、老化痕迹等技术手段来验证真伪,而背后的文化内涵则需要人文科学的专家来确定。“传统实践'眼学’不可能被淘汰,未来的发展中,它会与科学携手并进。”孙敬明说。卢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