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热播剧完结了,但焦虑还在继续
《小舍得》完结了。
单看数据,这部剧的表现还不错。
热度不低,热搜照上,微博话题讨论也破了两百万。
但比起当初破圈效应明显,隔三差五就想找人激情讨论观后感的《小欢喜》,总觉得没内味儿了。
为了证明我的直觉,后来特意问了一圈。
这才发现,我追剧的速度,居然赶不上身边朋友弃剧的速度。
至于弃剧理由,基本差不多:
“心累,懒得追了。”
“下班回家就想图一乐,结果越看越难受。”
再逛逛互联网,又能捕捉到另一种声音:
“挺真实的,深有体会。”
“很贴近生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开麦选手大概率都是家长or准家长。
有时候想想,如果有机会让持两派观点的观众打个即兴擂台赛,或者整个“吐槽大会”应该挺精彩。
话说回来。
排除幸存者偏差,《小舍得》豆瓣评分的确创下了「小系列」的历史新低。
此外,它还引发了显著的口碑分化。
不同年龄、性别,甚至是阶层,都深深影响着路人的观感。
诚如你所见,围绕这部剧的争议,远大于它带给观众的快乐。
这里我只想聊两点:
《小舍得》究竟哪里不讨喜?
我们对于现实主义剧的要求,仅仅只有“真实”吗?
01.
《小舍得》到底够不够真实?
客观地说,这个问题应该分成两个层面来解析。
首先,本剧的人物底色与故事编排都具备一定现实依据。
海淀妈妈,鸡娃界的头号玩家。
从吃穿住行再到网课的课程安排、课外培训班的选择,她们一手包办。
母职之外,她们还承担着教育经纪人的职责,而且全年无休。
蒋欣饰演的田雨岚,正是海淀妈妈的翻版。
“唯分数论”和“为儿而活”,则是她的行动纲领。
只要能让儿子提高成绩,如愿考上翰林初中,其他都不重要。
结婚纪念日当天,颜鹏精心布置了一番,指望着能和妻子久违地享受下二人世界,玩点情趣play。
情到浓时,依偎在爱人怀里的田雨岚突然想起儿子的成绩问题还没解决,于是瞬间清醒,转头就走,只留下欲哭无泪的颜鹏。
为了鸡娃,不惜牺牲私生活,已然是海淀妈妈的常态。
更狠的是,她们做到了“鸡娃先自鸡”。
下班回家,田雨岚提笔琢磨的大多不是工作,而是儿子的奥数教材。
她做的笔记之详实,连向来和田雨岚不对付的南俪(宋佳饰)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借海淀妈妈的视角,剧中挖掘了大量热点问题。
比如,由鸡娃催生的全员培训班与遍地培训机构的狂热。
再比如,被不断拉长的竞争起跑线。
为了培养孩子的口语能力,有的家长在孩子不满一岁时就请了外教。
鸡娃界的军备竞赛,除了让人看不懂,有时还让人听不懂。
KET、PET、FCE。
以上缩写,分别对应着剑桥通用英语第一级、第二级、第三级。
更深层的含义,是它们代表了教育资源紧缺的情况下,水涨船高的招生门槛。
所以,以现实为基底,猛戳痛点,就等于还原生活?
那坂元裕二怕是第一个表示不服。
就拿《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来说,这部由他执笔的新剧很好地平衡了日常感和戏剧感。
日常气息与创作者对于生活的体察弥漫在剧情的每个角落里,体现在人物的一举一动之中:
硌脚的小石子、堵在牙缝里的芝麻、小餐馆里黏糊糊的地板、洒落一地的意面、合不上柜门的洗碗机等等。
“就是闲聊。”
“我们需要闲聊吗?”
这段对话,揭示了生活的真谛——它本就由大量鸡毛蒜皮的“无用细节”堆砌而成。
相比之下,《小舍得》显得过于急迫。
它牺牲了那些能够凸显生活质感的“闲笔”,也丢失了家庭剧应有的韵味。
所有的对话场景,都带有强烈目的性。
这就导致剧情像是在爆款文、论坛热帖、社会新闻之间游走,然后不停地“复制”、“粘贴”。
说好听点,是纪实故事。
说难听点,缝合怪罢了。
最关键的是,《小舍得》的人设和剧情让人全程缺乏代入感。
代入欢欢/子悠?
抱歉,90-95后的同龄人里,哪怕是尖子生也不可能面临如此夸张的课业压力。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补课,光是想想就够让人头皮发麻…
作为小学生,咱们当年顶多也就为期末考试的成绩发愁,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寒暑假的快乐指数。
代入田雨岚/南俪?
sorry,我不配。
田雨岚,是大商场的楼面经理,妥妥的白领。
婆家是开公司的,年入百万。
老公是光靠继承家业,也能躺平过下半辈子的富二代。
抛开小两口的收入水平不说,光是公婆按月给的零花钱就有两万。
再说南俪。
本人是知名家居品牌的高管,收入不菲。
老公夏君山是建筑设计师,亲爹南建龙又是设计院的前院长,人脉甚广。
收入高、起点高、文化水平高,这一大家子都是纯正的“三高人群”。
诚然,我可以理解剧中角色的焦虑从何而来。
在阶级趋向固化,整体流动性减弱的当下,教育作为最后的通天梯,它承载的不仅是个人的前途与希望,更是整个家庭的运势。
而中产阶级恰好又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他们一来不具备上层精英的资源,二来又担忧后代会向底层滑落。
但任凭他们如何发愁,我却只觉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说白了,这些中产阶级的焦虑,与普通小老百姓又有何干?
“不想再看有钱人家的小孩互相内卷了。”
恐怕,这才是很多观众的心声。
02.
脱离大众,是柠萌影业出品的现实主义家庭剧的通病。
比如,聚焦“低龄留学热”话题的《小别离》。
像朵朵这类以英、美、澳、加为目的地的小留学生,国内目前大约有10W人左右。
换算下,他们占全国中小学生的比重能有多少?
根据现有数据,大约占到0.05%,可谓微乎其微。
一旦跳出某个限定圈子,小留学生就是个覆盖面很窄的小众话题。
再比如,全员中产、人均985,动辄坐拥多套天价学区房的《小欢喜》。
直到现在,我还对剧里这一幕记忆犹新。
一听说童文洁打算让儿子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宋倩便领着她上自家看房。
童文洁这才发现,闺蜜原来是个“隐形富豪”。
她忍不住好奇心,“你那时候哪来的钱,一下买五套?”
闻言,宋倩淡淡一笑,“那时候便宜又没有限购,交个首付就行了。”
那语气,轻巧的仿佛她当年买的不是五套学区房,而是五套模型。
这一刻,你能真正感受到世界的参差。
视角的单一,使《小欢喜》在热播期间招致了部分观众的诟病。
戏外,导演汪俊的态度却很明确:
“我确实是想做一部关于中产阶级的轻喜剧,选择拍中产,是因为社会里中产越来越多,未来进步要靠他们,共鸣也会越来越多…而且我也只了解这个层级。”
反映城市中产的焦虑,一心向中产阶级的叙事审美靠拢,正是这个团队的创作基本法。
后来,这一话题之所以没有引发连锁反应,主要原因是剧情依托人物和校园戏做出了有效对冲,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隔阂感。
否则,单单是学区房的话题,便足以让人唱上一句“我们不一样”…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三十而已》的编剧想到了取巧的办法。
或许,你还记得出现在片尾卖葱油饼的一家人。
而他们,正是《小舍得》里的米桃一家。
《三十而已》安排他们出场的目的很明显——增强剧集的落地感和所谓的烟火气。
每集象征性地挤出几分钟,权当打个擦边球。
就这,都有人夸这种细节设置很戳人心,“诠释了另一种充实又温暖的生活。”
至于《小舍得》,它看起来似乎更友好了。
来自小县城的米桃一家,拥有了更多戏份。
可往下看,你会发现剧中刻画米桃一家的方式,透露出创作者实则在以一种冰冷、不带温度且居高临下的观看方式,看待社会底层。
每当镜头给到米桃,总是映出一道灯光下奋笔疾书的瘦弱身影。
每当南俪、田雨岚与米桃妈对话,都会对米桃的学霸光环表露羡慕,“你女儿教的真好,真厉害。”
懂事、聪明、刻苦,无需家长操心,这一形象完全符合大众对于“寒门贵子”的想象。
而米桃的乖巧特质,也与他们在整个故事中的待遇相匹配。
正因为这份乖巧聪慧,剧情便不必费劲安排更多笔墨去描述米桃一家的困境,而是可以专心地讲述夏田两家面临的升学难题。
一户从小县城来的家庭怎么搞定女儿的入学问题?而且恰好和欢欢、子悠同班?
我猜,编剧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只好干脆略过不提。
如此想来,为了让穷人有资格与富人同框,还真不容易。
先要利用“智商”这一先天优势,替穷人补足金钱、权力的后天短板,偶尔再开个挂。
即使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夏田两家的陪衬。
那又怎样?
编剧已经这么努力了,你难道还不知足?
ok,让我们把观察范围拉的再远一些。
来说说田雨岚母女。
同样出身底层,两人和米桃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是靠婚姻实现阶级跃迁。
一个改嫁老干部,另一个嫁给了富二代。
第五集,田妈采取了当众撒泼和抱大腿的方式,试图逼金牌班的钟老师放下私人恩怨,破例收下子悠。
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此时,弹幕毫不掩饰他们对田家母女的厌恶:
“母女俩真的绝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是亲生的”。
转译下,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
说来说去,这就相当于《寄生虫》中“穷人气味”的复刻,只不过把“气味”替换成“吃相”或“本性”之类说法而已。
其实吧,不能全怪弹幕太毒舌。
从第六集的剪辑里,你很难说嗅不到一丝刻意引导的意味。
一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田妈,另一边是忙着插花的南俪妈。
末了,南俪妈还轻飘飘地甩出一句,“就算你为欢欢,你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来呀?”
粗鄙与高雅,村妇和贵妇,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交替出现。
编剧之心,路人皆知。
将二者并置,为的就是强调前者的不堪和上不得台面。
甚至无需外人评价,田妈已经学会自行盖章:
没文化=不要脸。
至此,《小舍得》终于揭开了那层遮羞布。
“嫌贫爱富”的意识形态,暴露无遗。
穷人的两种形象,也铺垫完毕——
要么老实巴交,默默充当着城市建设的垫脚石和故事的背景板,属于彻底失语和隐形的存在(米桃爸妈至今没有姓名);
要么撒泼打滚,用不光彩的手段走捷径(田妈插足了南俪妈的婚姻)。
哪怕平时伪装的再好,一旦遇事,真面目立马暴露,沦为观众的审丑对象。
这正应了那句老话:柿子要挑软的捏。
具体该讨好谁,敷衍谁,无视谁,如今的内容创作者心里都有杆秤。
03.
以《小舍得》为代表的教育题材剧,对于现实主义的想象往往局限于对现实生活的仿写,致力于做社会现象的搬运工。
剧里堆砌了大量关于教育竞争的“奇观”,向观众传递着“水温升高”的讯号。
然而,落脚点却是踩空的——
它没有设置合理的对照组,为观众呈现鸡娃和内卷之外的可能性,更勿论任何反思。
换言之,“现实主义”只剩现实,而无主义。
照这么说,这波该让编剧负全责咯?
都怪他们的创作态度太温和,思路太僵硬?
该,也不该。
剧本欠缺对于现实的批判,这是事实。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症结的背后,根源依然指向社会本身。
如果说,鸡娃是值得批判的社会现象,那怎么矫正呢?更好的出路在哪里?
如果存在更理想主义的图景,又该如何实现?
答案是,无解。
正如人类学家项飙所说,内卷背后是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和缺乏退出机制的单一赛道。
“你必须早点买房/结婚生子”和“你必须早点把孩子送去培训机构”的逻辑,没有本质区别。
而整个社会对于“成功”的评判体系又相对僵化,个人的容错率很低,没有太多机会去试错,于是不断陷入陀螺式的死循环。
一边抽打自己,一边做着无用功的内耗。
对此,夏君山贡献了一个绝佳比喻。
剧场里,一旦有观众站起来了,其他人为了看戏,不得不跟着站起来。
最后,所有人都只能站着。
剧场对应大环境,观众对应参与竞争的个体。
内卷,往往就是这么发端的。
如果其他人卷,你不卷,那你就是竞争机制中的loser。
那么除了卷,难道还有别的应对姿态吗?
拿南俪夫妻俩来说。
他俩原本对教育秉持着佛系心态,面对田雨岚的多番催促,统统挡了回去。
他们的初衷,是尽可能地让孩子度过快乐充实的童年,没必要从小这么拼。
直到得知欢欢的摸底考成绩垫底,危机感顿生的两人才被迫卷入了这场鸡娃战,费尽心思地把女儿塞进培训机构。
第4集,米桃妈提到他们来自某高考大省,米桃过去的学习压力也很夸张。
换句话说,米桃和子悠分属于内卷时代的两端,只不过卷法不同。
《小舍得》的作者鲁引弓说过,「小系列」是送给中国家庭的糖。
某种程度上,“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唯有一点小欢喜”的《小欢喜》已经是在玻璃渣里找糖。
轮到《小舍得》,则变成了纯粹的玻璃渣。
剧里,大人忙着操心孩子的未来,付出了无数金钱、时间、精力的代价。
孩子更痛苦,他们需要面对来自家长和学习的双重压力。
对于观众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内外夹击?
现实中,卷的透彻。
闲暇之余,还要围观剧中人大卷特卷,然后一遍遍地被提醒:
身处这个焦虑时代,你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