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名家评诗】2021第十八期(总0050期)
【名家评大风歌诗友会2021第十八期作品】
游秦淮河
孙涛(丰县)
燕戏乌衣巷,云招白下亭。
秦淮六朝梦,散入一河星。
郎晓梅:工整无病,却读来诗味寡淡。欲探究原因,于是寻来古人几首秦淮绝句看。杨万里《过秦淮》:“晓过新桥启轿窗,要看春水弄春光。东风作意惊诗眼,搅乱垂杨两岸黄。”但将秦淮作寻常风景写其闲散意趣,与这首《游秦淮河》咏史诗不类。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写歌女唱于秦淮一事,意在借陈后主《后庭花》事典讥刺晚唐奢靡表达对家国几近灭亡的忧思。朱存《金陵览古·秦淮》:“一气东南王斗牛,祖龙潜为子孙忧。金陵地脉何曾断,不觉真人已姓刘。”写嬴政修秦淮欲保大秦皇权永在,意在写天下兴替是历史规律。陈谟《秦淮咏古》:“不晓秦淮水,秦人苦浚之。乱来波浪作,犹似祖龙时。”追写秦淮如何建成,心怀烝黎苦难。比较一下,此三者皆一诗一事,且都有极浓郁沉重的诗人主观思想情绪的融入,诗人非常明确自己要表达什么。而这首《游秦淮河》二十字间揉入乌衣、白下、六朝等多典多事,于是显得非常松散,令作品缺少着力点,也正因此,作品缺少情绪带动,于是情味寡淡,于是诗味寡淡。袁枚所谓“一诗一典故”,我以为是,咏史宜一诗一典一题。
宋善岭(徐州)
一卷经书一盏茶,但凭纸上访天涯。
呢喃引得抬头望,燕子衔泥入我家。
郎晓梅:宋人朱淑真有《春日闲坐》诗云:“社燕归来春正浓,摧花雨倩一番风。倚楼闲省经由处,月馆云藏望眼中。”色调幽暗,其“闲”在闲愁。这首《五一闲坐》则调子明朗,生趣无限。其诗眼在“闲”字,闲意思从观燕处生。一二句以书茶铺垫,二句言读书入神处,三句回神以“呢喃”为枢纽转,四句出衔泥燕子进家状况。行如流水,脱如弹丸,觉结构甚佳;闲逸春趣,自然而来,新鲜春风,扑面而至,知心性亦佳。又,诗人为善拟题者,“五一闲坐”之“五一”见其时在春初,春初燕子当垒巢、孵雏、育崽,诗中燕子处垒巢阶段,带着诗人新鲜的眼光和感受,自是生气盎然。而读书、喝茶、看燕子以及看燕子“衔泥”之细微,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言说着“五一闲坐”一个“闲”字。诗题是诗正文的概括、提点,却丝毫不重复于诗正文,且与诗正文相互补充、注脚、呼应,是最理想型诗题。我读来不舒服的在于入虚之“纸上访天涯”句。
故里老院即景
黄亮(徐州)
柳棉飘舞醉春光,燕子来回捕食忙。
嫩韭青鲜油菜老,槐花一树满庭香。
郎晓梅:四句四景经典佳作,前人有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纯客观场景描写,无一字着主观色彩。《故里老院即景》第一句“醉春光”主观感觉插入破境不佳。另外,此诗写柳绵、燕子、韭菜、油菜、槐花等春日物象,表现春日老院热闹、充满生机,借此传达身心愉悦的感受的方法值得嘉许。不足在炼句,一则多有冗赘,诗用五言或也可;再则诗中语句庸常缺少感染力,不似“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虽俗白而能在出画境的基础上,令人于文字界面也生有愉悦的审美感知。
雨中眺君山
蒋继辉 (徐州)
白浪滔天欲拍城,楚风湘雨共潮声。
君山隐隐何相似,航母扬波出洞庭。
郎晓梅:将君山比作航母,眼目一新,可谓奇,是诗之一好。一二句写其环境,三句出本体,四句出喻体,结构谨严,是诗之二好。一句夸张描写波浪势力,二句锦列风、雨、潮,为君山的出场造势充分,是诗之三好。窃以为,不足一在于起句有“浪”,结句有“波”,笔意重复;一在于喻词“相似”的使用,或许此处不宜略去喻词,但愚以为不用喻词的比体诗更笔墨经济,且更显自然从容,譬如刘禹锡《望洞庭》云:“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潭面”——“镜”,“洞庭山水”——“白银盘里一青螺”,皆是省去喻词但将本体喻体相联的比喻,精当简洁,不减诗味,且诗人诗外形象不似用喻词者拘谨。
如梦令·暮春河塘
李素英 (沛县)
碧水小桥荷露,燕剪点波蛙妒。鹅唱傲然游,舟泊佳人辗顾。添趣,添趣,忙奏笛声兑注。
郎晓梅:“碧水小桥荷露”“燕剪点波”“鹅唱傲然游”皆形神俱出,画境如在目前,且字句美者。其中,“露”见春暮小荷将将冒尖儿的样子,“剪”见燕翅之形,“点”见燕飞上下之态,“傲然”见鹅体姿,炼字得当恰切。两点商榷:一为“妒”“兑注”各有不妥,二为“忙奏笛声”凭空而来,不知施事者谁。
秋蕊香·燕
刘凌林(邳州)
蕊落香残苔露,深草闹蛙轻絮。柳梢阴重啼莺去,仅有堂前燕舞。 春归谁又淹留住?燕无语。筑巢孵育冲风雨,任尔时光飞度。
郎晓梅:“春归谁又淹留住”一句颇可吟咏。然而把玩整首,除却两处“燕”字重复(词之弊),另有一句“筑巢孵育冲风雨”涉及燕子外,其他都与燕子无关,所以建议修改所提几处,然后另拟标题。观其标题,这是一首咏物词。关于咏物词,张炎《词源》认为上乘作品必然是“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所谓“不留滞于物”,一种可以从内涵表达上来理解,词须藉物升华,寄托思想情感。咏物作品通常寄寓身世之感、家国之忧或者其他性情意绪,这首词似乎想表达一种伤岁之感。然而就其写作看,词中“燕”尚不足以承托其岁时之慨。“不留滞于物”的另一种理解可以从写法上看,写作时不能拘泥于所咏之物本身,而应该充分放开驰骋,发散思维,达到八方来句,虽八方来句,却终究直指一物。譬如章楶《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词中各句言及杨花所到不同环境、不同状态以及碎圆翻覆变化,又用轻粉、水泡、盈盈之泪作比言其颜色、质感等,可谓脑路清奇多维,想象丰富,精彩纷呈。良方可用。
水调歌头·自适
宫树鼎(徐州)
我是小人物,碌碌在人间。阿弥陀佛,天赐一日有三餐。看惯红红绿绿,领略酸甜苦辣,五味已尝全。感谢国家好,养我老来闲。 东不成,西不就,兴乃迁。老翁儿戏,盆里装点作林园。案上排山理水,掌上栽花种树,诗意上毫端。鹏鸟任飞去,麻雀自陶然。
郎晓梅:除“东不成,西不就,兴乃迁”读来费解,这首词整体语言表现较为顺畅,写出了对自我的颇为安闲自在的现状的满意态度。然而作品溢出了卑微感。这种卑微感从第一句的“我是小人物”一直贯穿整首,直至最后一句“麻雀自陶然”。这种卑微感不仅因“小人物”“麻雀”等自述而表现在其对身份阶层的认知上,也透过“阿弥陀佛,天赐一日有三餐”“养我老来闲”等文字,可见于其灵魂深处。从写作者来说,身世的卑微不会阻碍写作,写作的宿敌是灵魂的卑微。我们不敢说最好的写作者一定是身世高贵的,但我们敢说,最好的写作者一定是灵魂高贵的。即便在最最不堪的境遇里,正如冯唐所说,码字人最好的状态,“是被谪贬海南的苏轼望着一丝不挂的雌性女蛮人击水在海天一线,是被高力士陷害走出长安城门的李白脑海里总结着赵飞燕和杨玉环的五大共同特点,是被阉的司马迁暗暗下定决心没了阳具也要牛逼千百年,姓名永流传”(冯唐《我简短而卑微的文学观》)。
阮郎归·初夏
魏新建(徐州)
樱桃上市杏浑圆,青荷欲吐莲。榴花似火树梢燃,枇杷滴露鲜。 晨雨细,晚霞丹,行吟山水间。欣闻布谷叫声欢,田畴麦浪翻。
郎晓梅:语句表意清楚,有画面形象,可感欢快情绪。但词味不足。试对比赵长卿《蝶恋花·初夏》:“乱叠青钱荷叶小。浓绿阴阴,学语雏莺巧。小树飞花芳径草。堆红衬碧于中好。 梅子弄黄枝上早。春已归时,戏蝶游蜂少。细把新词才和了。鸡声已唤纱窗晓。”两词上片都写景,魏词第一句写“樱桃”和“杏”两个物象,紧张密集;赵词第一句只写“荷叶”,所以可以更多描摹。第二句都写一个物象,赵词以浓绿铺垫然后出雏莺;魏词中“荷”“莲”两物有别而未别误用了。魏词第三四句各写一象,赵词三句但写树花落草径,用第四句感慨其好。如是赵词上片三句用象,节奏较为疏朗从容,且语句前后有衔联流转,这是魏词上片所没有的。魏词四句五象,过于密集繁复,读来有窒息感,且倘不考虑平仄要求,其先后顺序可以随意调换,语序的可否调换证明着言语逻辑严密程度。所以尽管可供选择的客观物象丰繁,写作却未必面面俱到,作者须得在各种物象袭来时能够冷静甄选,能够理性删除,写作能力,有时候就是取舍的能力。两首词下片皆于写景之间融入人物活动,并皆以景结。但魏词“布谷叫声欢,田畴麦浪翻”一如上片,并列关系,可以调换位置;赵词则用“才......已”形成顺承关系,有水流运转之势。所以整体看,魏词堆叠感强,赵词流动感强。另外赵词中涉及“晨”和“晚”,时间跨度长,非为即时片段描写,而赵词但将所有信息归于一个“晓”,所以更具体集中,尤其惟一一句写人物活动的“细把新词才和了”出细节,较比魏词里边的人物活动“行吟山水间”之泛泛,则更增益其味道。
【仙吕·后庭花】珍珠绣线菊
冯凯军 (徐州)
珍珠挨又挨,琼瑶排并排。小米穿成串,烂银过细筛。雪皑皑,春浓二月,此花破玉开。
郎晓梅:“珍珠”“琼瑶”“小米”“烂银”“雪”直接入句,连用五个借喻,附加最后一句作结时的“玉”之暗喻,表现此花之形、色;“挨”“排”动词重复,表现拥挤繁密之状;“穿成串”“过细筛”表现其微小以及著于枝条的样貌,修辞手法可谓极尽铺排之能。作为非言情类咏物作品,它是合格的。倘若苛刻一点,我以为作品虽各种譬喻,然而喻体类型极其相近,且局限于形色,所以稍嫌拘谨局促,缺少诸如章楶《水龙吟·杨花》那样顾盼摇曳收纵自如的风采。另外,虽然从修辞手法运用上我们肯定这首作品,但是这种完全疏离主观意趣的纯客观“无我”书写难以动人,原因在于文学本是因情而生。所以张炎强调咏物要“不留滞于物”(《词源》),沈祥龙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论词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