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57、58章

57、不死鸟

大约自从阿英偷看了林常平狱中日记的那天开始,阿英的目光里便似乎多了一层东西,多了一层林常平感觉得到,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天,哐啷一声,林常平把自己的狱中日记锁进了保险柜。

“老大,你怎么锁起来了?”

“英子,你再不要看那些东西了,我也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因为连我都不忍心再去回忆,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是我永远在流血的伤痕。你就别揭我那伤痕了,更不要往上面撒盐了,好不好?至少,别再在我面前说那些过去的事了,也别强迫我想起那些像恶梦一样的日子了,好不好?”

阿英故做样子地叹了口气:“可以呀,我完全可以从此不再在你面前提起那些往事,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好像只要不提起那段往事,它就不存在了似的,是吧?你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再者说,一旦割去你那段异于常人的生活经历,老大你也就不叫林常平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林常平无言以对……

阿英进而说道:“我还幻想着跟你一起去坐坐牢呢!”

他吓了一跳:“我的天,傻丫头,你这话比傻话还傻。你以为坐牢那是游山玩景哪?”

阿英却说得很忘情:“说实在的,老大,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你坐牢的情景,很难想象一个人被剥夺了人生最可贵的自由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又是怎么样让自己强撑下来的……”

“其实我也想不到。”

“那怎么会啊,你经历都经历过来了,还能想不到吗?”

林常平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啊。那一天天、一幕幕,我真的不敢再去回想了。”

老大,你在监狱里,肯定首先是非常非常的孤独了,是吧?

比孤独还要孤独。”

“但不可能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孤独吧?

“正因为心里有希望,所以才更加孤独。”

……你挨过打吗?

有。我被打骂过,当然,也反抗过。

那些犯人,他们对你好吗?

你说呢?”

“在我的想象中,那儿只有各种各样的人渣,好多都是泯灭了人性的。他们虽然活着,但心早已经死了。这样的人是很可怕的。可你天天都得面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人。

“你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你怎么都想象不来。无论我怎么说,你都想象不出来的。”

英子懂他,他也愿意向她倾诉,阿英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真的从心里关注他,她对他的人生像是着了魔一般的感兴趣,他从阿英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她内心的真诚。

林常平苦笑: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自搭我娘生下我,我就没想到我这辈子的生活竟然还跟监狱联系在一起。

阿英忍不住动情了,她低首回眸沉思片刻,仰起头,眼里泛着泪光:“老大,我有个要求……”

“说吧。”

“以后我不想叫你'老大’了……”

“哪你叫我什么?”

“我索性叫你老爹吧。好不好?”

于是,从那以后,阿英就改口称呼他“老爹”了。而且这个独特的称呼似乎也很快就得到了公司里同事们的认同。阿英对他这个“老爹”的关照更加处处尽心尽力了。酷似宝贝女儿在为可爱的父亲尽孝道。而这位“老爹”,不但慈爱无边,可亲可敬,而且还耽于幻想,活泼幽默,甚而还有几分调皮。

阿英对他说:老爹,你知道传说中有个不死鸟的传说吗?你就是那只传说中的不死鸟。”

第十四章 情为何物

58、百般纠结

林常平告诉阿英:当他受到打击之初,曾经格外消沉,在那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像拳击台上一败涂地的选手,被重重的一击击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头昏眼花,满耳都是观众的嘲笑和那失败耻辱的感觉,他痛苦得简直不想从那台子上再度爬起来,他觉得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支撑起他受伤的躯体,可最终他还得爬起来,他必须爬起来,不管是裁判数到十之前还是之后,他都要自己爬起来。失败对他将会是家常便饭,他得学会慢慢恢复自己耗尽的体力,创伤也会渐渐地抚平,他的眼睛会再次张开来,看见光明和前途,他会淡忘观众的嘲笑和失败的耻辱,会为自己找到一条合适的路。洗刷耻辱,赢得荣誉,即使是不要再去做挨拳头的选手,那也算不了什么。既然确定自己并不适应在擂台上拼搏,那就沉下心来,索性冷静地去找一个其他的突击方向。

他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灰心失望,首先要有时间让自己回复神智和体力,放得轻松一些,过一段时间再去重新找一个正确的方向,先不妨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做,把烦恼写在日记上,等过一阵后就会发现那失败的痛楚已经逐渐痊愈,就会有新的勇气和力量去为自己开拓新的前程,所以他才有了那十几本狱中日记。

阿英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问:“那些日记,我嫂子看过吗?”

他摇了摇头。说实在话,他还真不知桂玉看过没有,这些日记原来是放在家里的,后来才搬到办公室里来,但他总觉得桂玉应该没看过。

“为什么不看呢?其实我嫂子最应该看看这些的呀,这上面写的可都是你的心路历程啊。”

“我想,她恐怕也是拒绝回忆吧,毕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啊。”

林常平是个重感情的汉子,阿英对他的关心使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温暖,同时又忍受着难以消除的恐惧和不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天要见不到阿英的影子,就像生活里突然少了什么,只要一天听不见阿英清脆的声音,他就会觉得坐立不安。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但他又无法对付自己,更无法控制阿英对他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感情。

敏感的桂玉对丈夫猜疑越来越明显了,日子的调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暗淡下来。不知从何时起,桂玉心中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想来应该是他开始有了飞黄腾达的迹象,拿着大哥大,开始日日夜夜地忙碌。他身边出现了漂亮的女郎,桂玉便开始神经质了,有时候,她会装着调侃的样子巧妙地从旁提醒自己的丈夫,她是怕再次失去他,怕他又成了一个劳改犯,但最怕的,还是怕他变成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桂玉的情绪不再是一条起伏平稳的优美曲线了,而成了一条频繁起落的锯齿形狼牙折线,常露出锐利的尖角。她那带芒刺的眼神往往会戳痛他的心。如若他给她一封信,她的情绪就会好一阵,但过一阵就又会神经过敏了。怵惕不安,疑神疑鬼,稍有不如意就会借题发挥,毫无来由地突然发火。如若正好赶上女儿不听话,桂玉就会抑制不住地大声骂女儿:“快跟你爸爸去,都是他造的孽!”桂玉的闺密问她:“究竟林常平怎么了?犯了什么错了?还是怎么的?”桂玉又哑口无言。

林常平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更是个有担当的男人,生活里的诱惑固然无处不在,问题只在于你如何去应对了。他心里明白如水,桂玉的内心里其实是惧怕失去他,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了他,将她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一旦失去他,那就失去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付出的越多,自然戒心也就越大,心中的爱越是炽烈,别扭也就闹腾得愈加厉害。

他记得桂玉从前和她的合得来的老师一起聊天,总是称呼丈夫“老头子”,林常平却对这个称呼很不感冒,在一次出差曾经写信给她,开玩笑地说我嫉妒那些无事业感,沉浸在化装漂亮中的年轻一代,我看到白发就伤心,我为事业家庭操劳都老了,你以后不能叫我'老头子’了,把我都真的给叫老了。桂玉笑说:“才不呢,在我眼里,你不老,你也不会老,叫你'老头子”,只不过更感觉亲一点,我们的爱情是一叫就会叫老的吗。我们会永远年纪轻轻,永远有新鲜感的。”

那个时候,他每次出差就个把月,甚至几个月,好长时间两人才见一次面,亲热一次,两个人心心相印。爱情的同义词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以前住在那简陋的小平房里,和年幼的女儿作伴,相依为命,整天吃粉笔灰,再往前说,他在监狱里吃官司的时候,假如桂玉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顷刻间败了,完了。这是一种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感情。

林常平作为一个男人,他生来不会甜言蜜语,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在感情方面就像是一股蓝色火焰,看上去不热,但火力却比红色火焰强得多。他从来没当着桂玉的面说过什么“我爱你”之类的言词,但他们一直互为精神支柱,只要这两根支柱成45度角支撑着,就是一个顾盼生辉的世界。那些无谓的随意怀疑只会践踏了夫妻间美好的感情。

他和阿英相处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阿英在林常平眼里却始终是个谜,他好想解开这个谜,越解不开这个谜,他就越想解开。他需要人爱,也需要爱别人,惟有强烈的爱,才会觉得生活有融融的暖意,然而这种爱又得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他必须压制着自己,不让这念头从心里浮出来。这种妙不可言的情感就像是一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总是在心里胆怯地、躲躲藏藏地骚动,又像一只提心吊胆跑到水潭边饮水的小鹿,防备身后丛林里会不会有野兽的袭击。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林常平眼前总算有一个可以倾吐炽热内心的对象了,这便是阿英。

阿英对他的关心照顾比以前更加细心周到了,而林常平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了,他周围,公司所有的员工都眼睁睁地注视着他这个总经理的一言一行。他又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对公司全体员工的影响。而他越是喜爱眼前这个姑娘,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反倒拘谨,不自然了。

回想起来,他和桂玉结婚才几年,刚尝到几分爱情的滋味,他就不幸锒铛入狱了,在铁窗里一蹲便蹲了十年之久,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爱情如何能经得起乍暖还寒?甚至可以说,他对爱情的思考是从监狱里的那第一个长夜里才开始的。然后,一切就在他一个人的想象中进行着了,时而哭,时而笑,揪心也罢,畅想也罢,全都是一个人,一个失去自由的囚徒面对着樊笼似的牢房里进行的,那冷冰冰的高墙不会回应他,那锈迹斑斓的铁栅栏也不会回应他,所以那至多是孤独、痛苦无解的灵魂发出的喃喃低语。而现在,由于阿英的出现,情况出现了变化。就像一个焦渴的跋涉者行将倒毙的时候,突然在沙漠里发现了一汪清泉,那么沁人心脾,那么清澈见底。林常平心神一清,他有说不出的激动,这种激动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越是心里有,他在阿英面前便越是不自然,他只相信一个简单的事实,他爱上眼前的这姑娘了,她呢?爱他吗?他说不上了,但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已经就足够了,已经胜过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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