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中路那幢联排公寓(下)……

每次接到字条后,各家将估算的水电费用,用`纸包好写上名字,悄悄地放在三楼的楼梯口就行了。

这种足不出户的缴费方式,省去了不少麻烦,简单、方便、快捷,而且足不出户老少咸宜,比起今日网上转账并不逊色。

触类旁通, 受到这种特殊缴费方式的启发,日后但凡有事要与吴家沟通,从门缝中塞字条便成为解决问题的不二之举,且多年屡试不爽。

吴先生一家行事有不少异于常人之处,邻居们说起来几乎信手拈来。除了缴水电费的事,我也听说其他几桩,不妨照实笔录如下。

78年之后冰消雪融,春江水暖,吴先生已在三楼蜗居中调色弄粉,开始创作了。

吴太太娘家有一子姪辈,原是一大型国企的技术干部,适逢干部政策的调整,后来仕途通达,右迁为相当级别的领导,一时风光无限。

某日该领导携礼登门看望二老,一来表示对长辈的关心,二来想让其千金拜在吴先生门下,为其磨墨洗砚。

该领导兴冲冲而来,谁知下车伊始,刚刚几句寒喧就被告知,吴先生正在创作,不便打扰,也不便接待。

其尴尬场面可想而知。

若是換了一般人,有显贵亲戚登门拜访,是求之不得的事,断然不会如此冷漠绝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究其原因,是萧墙之中曾有隙怨,还是吴先生狷介孤高的性格素来如此?外人不得而知。

有天下午小吴先生在家门口附近久久徘徊,不像往常下了班就急急进门匆匆上楼。那天秋雨绵绵,他身上已淋得半湿,不时向大路方向张望似乎在等人。果不其然,半个多小时后,其姐姗姗而来,他才尾随进了门。

原来他没带钥匙!

出门忘带钥匙本是小事一桩,敲敲邻居窗户帮忙开个门,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小吴先生宁肯顶风冒雨,长街候归,也不愿以举手之劳惊动芳邻。

唉!小吴先生,你这是何苦来哉?

小吴先生的行为不可思议,而他的姐姐亦如其弟,有些做法同样让人难以理解。

每次下楼她都尽可能选择楼下无人的时候。先在楼上细听一会,确定无人后再迅速地飘然而下。倘若楼下有人一时半会回避不了,她便会戴顶宽边帽子大半遮颜,悄无声息地慢慢下来。

时间一长邻居都知道了她的习性,彼此心照不宣形成默契,尽量与她不打照面,努力遵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而对于不常来此的我,这种特殊的默契,我无从知晓。也正因此,有次我不仅与她偶遇,还差点发生肢体相撞。

说来也巧,那天她从楼上下来,刚走到卫生间门口,我正如厕拉门出来。因为陌生更因为突然,措不及防的意外,让我吓了一跳,她更是惊恐万状,脸色都变了。

更糟糕的是,我一个趔趄,身子向前一倾,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刹那间的四目相对后,来不及打量对方,更来不及容我道歉,她便手忙脚乱地夺门而逃。

事后我很自责,尽管是无意,毕竟因为自己的毛手毛脚,惊吓了对方,会不会遭到她的嗔怪?

另一方面,心里也频添几分怜惜,因为当时的惊鸿一瞥,她那通红的双眸里,分明噙满了泪水,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惊恐,一半是伤楚。

不知那天是她本人,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竟一反常态,泪痕未干就径直下楼。

此事虽是偶然,纯属意外,但她那难得一见的,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的形象,许多年来挥之不去,尤其是她泪眼婆娑夺门而逃的一幕,几乎定格在脑际,成为了永恒的瞬间。

就像吴先生的抽象派画作一样让人不懂,吴家诸多与众不同的行事方式,既让人难以理解,也让我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这种好奇心随着时光的推移,以及家姐的再次搬迁,渐渐地如冰雪一样消融,甚至遗忘得干干净净。

再度得知吴先生的相关信息时,已经是许多年之后了。

岁月悠悠潮涨潮落,作为社会的细胞,个人及家族的命运往往与社会的态势,尤其是和国家的政治变革,紧密相联休戚相关。

光阴催老,吴先生已到了垂暮之年,随着媒体对他的关注,尤其是对他艺术作品客观公正的评价和认可,吴大羽——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艺术大师,从寂寞的幕后蹒跚走到灯光璀璨的前台。同时他的艺术生命和生活的轨迹,像一件破碎的文物,被细心地拼接修复起来,还原给世人一个知识分子跌宕起伏、坎坷荣辱几十年的风雨人生。

二十年代初期他在上海任《申报》美术 编辑,发表多篇漫画及短文、诗歌。

后赴法国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师从鲁热教授。后又拜师布德尔学习雕塑。

从法国学成归来,到杭州艺专担任西画系教授、主任。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拒绝岳父赴台的邀请,转辗上海美专、上海交大、中国美协等单位,皆因美术思想不合主流,以及个人性格等,每每中途辞呈退,在长达15年时间里没有工作单位,没有经济收入,仅靠一双儿女薪资度日。

文革期间因任上海画院副院长,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 ,全家四口被驱赶到三楼狭小逼仄的空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1988年吴先生去世后,夫人寿懿琳及子女为保存和处理先生劫后残存的画作、资料、信扎和筆记等, 曾向多家馆藏单位提出捐赠,终而未果,甚至对其作品嘲讽为“调色板”,嗤之以鼻予以拒绝。

而在先生离世九年后即2017年,12月23日,在杭州的一场字画秋拍会上,他的一幅《瓶花》以1200万元起拍,经过几轮竞拍,至3600万元落槌,加上佣金,最后该画以4140万元成交。

…………

而当西子湖畔的落槌声沉闷地响起时,孤独地躺在荒草没膝的坟莹里的先生,此时有何感想?是思绪万千,独自黯然落泪,还是与梵高执手相拥,喜极而泣?

现在,他的形象真实而饱满地站在中国现代美术家的艺术殿堂里,许多人从不同的角度,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吴大羽。

现代美术评论家,这样给他定位:

他是中国现代抽象画的开拓者和艺术奠基人!

他是早期抽象画派的一代宗师!

他是杭州艺专的一面旗帜!

他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他是中国杰出的油画家和艺术家,是现代画的第一人!

……

他被林风眠赞赏:“具有非凡创造力的画家”,是”小塞尚'。

吴冠中这样评价老师:“他是一颗被遗忘,被发现的星。”

赵无极说:“吴大羽先生是一位善于点亮学生眼睛的恩师。”

朱德群:“恒久不变的联系是恩师吴大羽。”

后三位都是蜚声国内外的大师级画家,虽然学生的艺术成就超过了老师,但师生间的艺术传承和师生情谊一直未曾停滞,即便在非常时期也一直以别样的方式传递着。

……

家姐再度搬迁的新居,距离延安中路几乎两个小时的车程。偶然去沪省亲抑或出差,往往来去匆匆忙忙,无暇驻足。

尽管人生行旅处处,屣痕旧迹终究难忘。

五年前我曾去上海作了一次怀旧之旅,目的是探访那些熟悉且难以忘怀的雪泥鸿爪。

数十年风雨如磐,诸多长辈已驾鹤西游,曾经熟稔的环境大多已荡然无存,甚至连地名都不复存在。

所幸的是延安中路家姐的故居,因未拆迁,片区民房大体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眼看去熟悉如昨。就像一个自小的玩伴,尽管暌违日久,一旦邂逅依然亲切温馨。

我很想走进那幢熟悉的楼房,重温当年的情景。

吴家姐弟是否成婚?是否还记得我——当年那个冒失的陌生人!

房子内部是否改变了结构?应该更实用更合理了吧!

是否 还有外人居住?

……

弄堂口装了铁栅栏,外人无法进入。

我站在栅栏外向里看,夕照下的那幢小楼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粉墙,钢窗,黑瓦……那西墙边小小的花坛还在,稀稀疏疏地长着不红不白的花。

我独自站在冰凉的栅栏外面竚立良久。

夕阳下,晚风起,心中渐渐 产生了倦鸟归飞,却无法入巢的无奈与伤感。

历史中的种种场景仿佛短暂地凝固了,又很快以主观蒙太奇的方式,细致而精巧地联缀起来,一幕幕一场场,有些亲切,有些生疏,更多的是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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