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荣翔的困惑:从“十净九裘”谈起

作者:徐城北

据说,方荣翔曾讨教于袁世海:“先生(指裘盛戎)曾反复教过《姚期》当中听到姚刚报告打死太师之后,险些从马上跌下来的动作。我当时也练会了,可后来在演出中,总觉得要么不对劲,要么不得劲。不知是什么道理?”袁想了想回答:“你师傅那个动作,是他根据这出戏的情节,特别联系到学麒派的心得,慢慢地琢磨出来的。他在做这个动作时,内心是充实的,并且已经尝试过许多次,巳经有了一条纵向上的人物心理发展线索。所以尽管每一次做得未必完全相同,但他无论怎么做,都是咋做咋准,观众也心服口服,于是就形成了咋做咋认。”

方荣翔的这番提问,是在一次裘派会演之后,在值裘派海内外的弟子云集北京,大大风光了一阵儿之时。其中特别是方荣翔,他处在领衔主演的地位,每一举手和每一投足,台下都有热烈的“好儿”,观众仿佛是在庆祝“裘盛戎再生”似的。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方荣翔向袁师叔真诚讨教,而他的袁师叔对这位老师侄一向十分钟爱,所以也没藏着掖着,心里有什么就都倒出来了。

裘派到底是什么?

“十净九裘”的说法已形成有年。某些青年花脸一张嘴,给予听者一种由鼻音引发的韵味儿,于是听者大多高喊一声:“嗬,裘派!”

裘派的标志分明,好模仿。但是,光跟着“录(音机)老师”是学不出来的,或许还可能走上歪道儿。

裘派有根。裘盛戎之父裘桂仙是老资格的铜锤花脸,音调古朴,也曾风光一时。从这个意义上讲,盛戎有家学。

裘派有变。不变,他就抵挡不住30年代中后期的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三足鼎立”的局面,他就不敢和金霸王同台演出《白良关》,用自己的韵味儿和金的嗓门儿“对啃”,他更不敢在40年代末期以《姚期》等剧挑班“戎社”。

今天在世的裘派中青年弟子,大多看到和钦仰的,仅仅是裘的晚年。他当时和谭富英合作“对儿戏”的时候最多,观众喜欢他和谭先生的唱儿,俩人轮流独唱,偶尔来一两句“二重唱”,都不失为“一乐儿”。这样听惯了的观众,大约没太注意当时还崛起了另一种演出风格,那就是李少春、袁世海的“对儿戏”。李唱的时候,袁没歌着,见缝插针加进了表演;袁唱的时候,李也同样没歇着。双方的反应是准确的,交流是双向的。作为观众,可以各有所好;作为流派弟子,艺术上的偏好就不能太强,太强了就容易引发门户之见。

今天在世的老观众,或许还忘不了当年盛戎在科班中的唱戏情况。尽管他进科班前跟父亲学过铜锤,但进了科班却不能以“我是铜锤花脸裘桂仙的儿子”自居,师傅师哥们叫你练什么,你就得练什么。在广和楼实习演出,架子和武打的戏,盛戎演得难道还少么?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袁世海总是争着演不对工的戏——裘一再演架子,袁一再演铜锤。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让艺术上的“自己”过早定型?老观众大约还记得,他和袁都曾一度迷恋上“麒老牌儿”(周信芳),这在当时的“富连成”是违反班规的行为,为此他俩没少挨师傅师哥的板子。但挨了也值,幼小的他俩发现,“麒老牌儿”的东西当中有一种活力和爆发力,这在北方演技中是不多见的。

一直到50年代中期,裘的艺术基本定型。在观众越来越欢迎这一定型之后,裘依然怀念当年他和世海这种超越行当和流派、并一再向相反方向尝试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就在60年代初期的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裘和高盛麟合作了《盗御马?连环套?盗双钩》。在《盗御马》一折中,以往裘用过若干妩媚的裘腔,但这一次他断然屏弃了,大量使用了架子的炸音,让戏迷想喊好儿也无从张嘴。或许此际裘的心中,想起了幼年在“富连成”学戏的情景……

看来,裘派是一个有起有伏、有正有反的“过程”。用“过程”的观念去看待和研究裘派,是我们今天支持和赞誉裘派的明智之举。

对立面和制高点

一种经常性的情况是隔岸观火胜似“火中取栗”。

袁世海有这样的体悟:架子把自己运用各种手段的先后顺序排列成:做、念、唱;所追求的境界也有先后顺序:情、字(儿)、味(儿)。而铜锤的手段顺序为:唱、念、做;境界的顺序为:味(儿)、情、字(儿)。我在与他合作了《京剧架子花与中国文化》一书之后,曾建议再合作一篇谈架子花如何唱的专文,指出“架子的唱要基于表演的基础上进行”。对此观点,袁表示肯定和欣赏。

上述这些都是从铜锤的“对立面”——架子花的立场上去感悟的。还可以站到制高点上去看。京剧不是有“生旦净丑”的基本行当划分吗?作为净,其基本的职能是什么?似乎不能离幵“粗豪勇武”这样一种最基本的风格。花脸演员的流派,除了裘之外,我们曾经有过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并存的峥嵘局面。再早,还有过金秀山和黄润甫……

从京剧百多年的发展历史上看,前七八十年一直是以生领衔,以旦辅之。本世纪20年代因梅兰芳的崛起,旦行位置大大重要了,有时旦生并存,有时以旦领衔。“一窝旦,吃饱饭”的俗语由此也流传开来。净和丑,本来只在戏中起一点“味精”的作用,是郝寿臣和金少山,从事实和实践上说了话,让净也成为一个能挑大梁的行当。其后,是裘创造了第一个内涵丰富的流派,将之放到京剧诸多主要流派的行列当中也毫不逊色。

但是,今天梨园里净行的现实是“十净九裘”,这一点究竟应该怎么看?是裘派的真正繁荣,还是净行整体上无可奈何的一种悲哀?净行对于舞台人物整体的阴阳平衡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它是称职还是失职?

余生也晚,只记得50年代还有个王泉奎也很不错,声音洪亮,听着也挺“解渴”。还有一个娄振奎,人高马大,嗓子甭提多冲了,听他演唱特“解气”。在人民大会堂清唱,声音直冲三楼。据说他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拿过“男高音”的金奖。最近看到帕瓦洛蒂一幅化装照,是在来华演出的空隙看了《霸王别姬》之后也化了一个“霸王”的装,与演虞姬和演霸王的演员一块合影。帕瓦洛蒂和咱们的霸王肩并肩,整整大一号。相信帕氏一旦张嘴,嗓子绝不会仅仅大出“一号”。但讲韵味儿,谁是“一号”就很难说了。

我是否在开玩笑?有那么一点,但也不完全是,因为京剧的百花齐放,要的就是一点不无诙谐的局面。如果今天也大体有一个“三足鼎立”——除了学裘的那点韵味儿之外,加一点“王泉奎”

的声若洪钟,再加一点“娄振奎+帕瓦洛蒂”式样的热闹,估计情况会比眼下的“十净九裘”要好。

还有一个“十旦九张”

无独有偶,与净行的“十净九裘”相映衬,旦行中也有个“十旦九张(君秋)”,张年轻时曾拜梅为师,还拜尚小云为义父。在“四小名旦”中他居第二,居首的是李世芳(1947年因飞机失事而丧生)。张在40年代就已崛起,50年代进入北京京剧院,和马、谭、裘长期合作,舞台声誉日隆。但这时梅、尚、荀不说“老当益壮”,至少也是“人还在”,张再怎么受欢迎,毕竟属于后裘,都因为有明确的痕迹而学者日众。加之张的“人在”,皈依山门者屡屡不断,这又和裘之“不在”形成差别。

张派的魅力何在?主要在于声腔技巧。请不要小看这个“主要”。京剧之所以有过那一场难以再现的繁荣,大都在于声腔技巧的陡然萌生与不可重复。“文革”之后的京剧复兴不可能获得有效的全面实施,于是以最有代表性的声腔作为标志,便不能不认作是一种权宜之计。在这个大背景下,“十旦九张”渐次形成。

我看“十旦九张”较“十净九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今众多的女弟子学张,恐怕难以学到张的极致。“四大名旦”和“四小名旦”都是男性,作为男旦最后的代表者张君秋,人们(特别是文化人)品悟“他”时,必然会有一个“她——他——她”的三段式。这问题不能回避,其实也完全无须回避。在亚洲,在东方,男性艺人扮演女性角色并非中国所独有,他们的社会价值在哪里?从“她们”去寻找“他们”,再由“他们”去显现“她们”的规矩又在哪里?不久前,上海出了一个王佩瑜小姑娘,她唱的《搜孤救孤》酷似孟小冬,使许多老戏迷叹为观止。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老戏迷欣赏她什么?仅仅是触及到剧中人程婴的心声?有这个因素,但似乎还有其他。人们自然要回忆起孟小冬,不免在内心深处要冒出一个问题:为什么酷似孟的又是一个女孩!不妨设想:如果是个男孩学余(叔岩)有了成绩,也能引出这么大的轰动么?恐怕难。所以就这个意义来说,如果没有两三个男孩学张学得“像回事儿”,如果没有其中的一个男孩成为张派下一代的盟主(或掌门人)的话,就别说什么“十旦九张”的话。因为一个事实将会在几十年后显现:在目前众多的学张者中,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能留下来的(不是指人的生命,指的只是艺术,只是留给人们心头的那一抹痕迹,必然仅仅是学张的那个(或两三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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