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有点像五十岁的人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笑嘻嘻的脸探进来。六十多岁,个头不高,是一张古铜色、沟壑纵横,树根雕刻的脸。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龇着牙,下面一颗牙已经豁了,很有喜感。我知道他是来浇花的老刘。
看有人在,他就推门而入,人走进来。一手拎着一只铁桶,一手拿了一把黑色的小剪刀。点点头,笑盈盈地走向里面的几颗绿植。不说话,先将几枝发黄的枯枝剪除,再浇水。
约两分钟,干完活,他停下来,立在我面前。只笑,不说话。我以为他找我有事,停下手上的活,望着他。满脸褶子,面膛黑而暗红,褶子里似乎有他一生说不完的故事和创伤。岁月就像一把雕刻刀,把他雕刻成现在这个模样。他在上衣口袋里,扣了半天,扣出一根香烟来,递给我。
我连忙说:“不抽,谢谢。”
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浇水嘞,再不来了。”
“怎么啦?”
“退休了。”
“哦,恭喜你,好好享享福。”我高兴地对他说。
他笑嘻嘻地说:“干干活,也挺好的,其实我还挺舍不得离开的。”听得出,他对我们这里还是有些留念,话说得很真诚。
他满怀希望地说:“子女不在身边,老太婆不在了,我一个人找点事情做做,也挺愉快的,不然在家也挺闷的。”
“那你可以跟你们老板说一下,再做做呗。”我单位的花是外包给一个公司的。
“老板说我老了,不放心。要是
摔一跤,人家赔还是不赔。人家担心了,我再做,赖在这里也不合适,人家也为难。”语气有点忧伤,他自己点燃一枝香烟,吸了一口。他望着我面前的电脑没有说话。
我说:“到了享福年纪就享福,不要太为难自己,辛苦自己。”
他叹息道 :“说什么哟,我那个儿子混得也不好。孙子读初中那年,不知道得了一个什么怪病,书也不读了。唉。”
我说:“老刘,不用担心,什么都有一个头。各有各的命,过好自己吧。现在还不好啊,你想想你年轻时候过的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
“那是、那是。还是共产党好,起码,现在不为吃喝发愁了。我也想通了,乘我还能动,挣一点,给他们补贴一点。我只有这个能力,老了,也心满意足了。我眼睛一闭,两脚一伸,什么也管不了了。”他苦笑了一下。
说这个话的时候,他有些怆然,也有一种释然,好像有些解脱的意思。
“管老师,你人真好。”他也如孩子般地真诚地笑着。
“您客气。”
“你平时非常操心吗?”他关心地问。
“没有啊。”我疑惑地说。
“我看你蛮操心的。”他肯定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我觉得他说的有些突然,饶有兴趣的问。
“要是不辛苦,你看起来怎么都有点像五十岁的人了。”说完,他又挤起满脸的褶子,像我家院墙上的月季花瓣,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听完,笑起来。说:“刘师傅,你真会说话。没有你这样寒碜人的,我已经五十多啦。”
“你不要哄我老头子,你最多四十多岁。”他认真的说,故作惊讶地样子。
我已经被这个老头子夸得兴奋起来,赶紧在抽屉里面找找有什么东西。找出一个没有用过的玻璃杯子,看看还有一包茶叶。说:“刘师傅,这个送给你吧。”
他见状,连忙拒绝:“不客气,不客气,这哪成。”
我说:“不是因为说你夸奖我年轻,你马上就不做了,我们大家都挺喜欢你的。拿着,作个纪念吧。”
他听我这样一说,才勉强接了。反复在杯子上,用他那双已经像骨化了的树根的手,摸着杯子。连忙说谢谢、谢谢,眼睛里有些湿润。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走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浇花老人,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内心是丰富的,也是多情而善良的。他用他双手,获得精神上的支撑,也是通过他的双手养活自己。他想着自己,还眷顾着自己的儿孙们。
这是一个典型中国式的老人:勤劳善良热情,有着吃苦耐劳的本质,有着面对苦难的巨大承受力。知道感恩,知道忍受,知道怜爱,更知道奉献。走到燃尽最后一滴油,直至剩下一点黑色的灰烬,或成一股青烟飘散才罢。
对于刘师傅,我们何尝能做到他这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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