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肉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阿喜听到招财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狗叫声。

阿喜是第一次来男朋友招财家里过年。

为了给招财的父母留下好印象，阿喜跟招财是分房睡的。

阿喜踮起脚，走到招财的卧室门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她从门缝里看到招财从床上一跃而起，手脚同时着地。他像狗一样爬行，脑袋艰难地抬起，看着窗外，似乎窗外有什么东西刚刚经过。

狗叫声是招财发出来的。

汪汪……汪汪……

他就像一条嗅到陌生人气息的恶犬，对着窗户狂吠不止。

阿喜头皮发麻。

她从来不知道招财有这种怪异的行为。

刹那间，她认为招财是生病了，并且是癫痫那种平时看不出来的隐疾。

可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她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月光从窗户那里洒进来，落在招财的身上，可地上分明是一条狗的影子！

招财！阿喜战栗地大喊一声。

招财转过头来，看到了门后的阿喜。

招财的狗眼里掠过一丝恐慌，他急忙往窗户上跳。

他大概想从窗户那里跳出去，但是窗户是关着的。他的脸撞在了玻璃上，下落的过程中又被墙蹭破了脸皮。

阿喜虽然心里很害怕，但是她更害怕招财受伤。

毕竟此前招财对她特别好，她也喜欢招财好久了。两人之间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阿喜冲过去抱住他。他奋力挣扎，但力气越来越小，最后瘫软如一团烂泥，一会儿发出熟睡的鼾声。

阿喜将他拖回床上，急忙出了卧室，打开大门，走到窗外。

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凉风习习。

但是阿喜总觉得刚刚窗外有过什么东西。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吃早饭的时候，招财的母亲父母看到了招财脸上的伤，但是都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为了提醒招财的母亲父亲，阿喜故意惊讶地问道，你脸上怎么受了伤？

招财诧异地摸了摸脸，疼得嘶嘶地吸气。

显然，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伤，更不知道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招财的母亲敲了敲筷子，说道，大惊小怪！

阿喜听得心里一凉，但是不敢接言。

她来招财家之前，就听招财说过了，他的母亲对阿喜很不满意。

招财的母亲对儿媳是有要求的，并且要求非常明确——第一，必须比招财小三岁；第二，必须是在医院做护士的。

阿喜确实比招财小了三岁，她和招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招财就问过她的年纪。但她不是护士。

仅仅是这一条没有符合要求，招财的母亲便一直不待见阿喜，要招财换一个女朋友。

吃完早饭，阿喜给闺蜜发了一条信息。

她不敢跟闺蜜说她昨晚看到男友变成了一条狗。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很不吉利。

更重要的是，她如果直接这么说，闺蜜肯定以为她是因为第一次到男朋友家来而过于紧张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因此，她跟闺蜜说的是——招财昨晚居然学狗叫！吓了我一跳！

闺蜜以前就因为招财的名字像狗的名字而笑话过他和阿喜。

每次阿喜都非常严肃地叫闺蜜不要开这种玩笑。她怕闺蜜的话伤到招财的自尊。

闺蜜知道阿喜不会主动开这种玩笑。

闺蜜的回复跟阿喜最初的猜想不谋而合。

他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隐疾？你可要小心！闺蜜回复说。

接着，闺蜜说，我认识一位高人，刚好就在你现在的城市郊外。你带他去看看。

为了不让招财抗拒，阿喜和闺蜜商量好了，阿喜以拜访朋友的方式带他去高人那里看看。

临走时，阿喜决定叫上招财的母亲。

阿喜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要让他家里人知道的好，免得以后看到这样的状况，还以为是她把招财怎么着了。

其次，她想让招财的母亲知道，即使招财有这样令人意外的隐疾，她还是对招财不离不弃。

这样的话，或许招财的母亲会因此感动而改变找儿媳的那两条死标准。

招财的母亲听说儿子有这样的情况，着实大吃一惊。但她不太相信阿喜的所见所闻。

阿喜道，不管是不是我看错了，到高人那里问一问，不就清清楚楚？

阿喜提到本地的那位高人，招财的母亲早有耳闻。

于是，她们两人带着招财一起去拜访高人。

阿喜看到高人眼睛的时候，就觉得找对了人。

高人的眼睛仿佛萎缩了一般深陷眼窝里。阿喜觉得那是因为高人看到过太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耗费了过多的精力。

高人家境富裕，住二层楼的小别墅，院子里有三四辆价格不菲的小车，但他穿得如乞丐一样，身上有股中药店里独有的气味。让阿喜觉得奇怪的是，高人家里没有椅子，只有长凳。高人盘腿坐在长凳上，手里夹着一根燃烧的香烟，神定自若，稳稳当当，让阿喜生出敬畏之心。

招财没有进门，他站在院子里，背对着高人。

是招财的母亲不让招财进来。

招财的母亲听人说，这位高人跟一般传言中的高人不同，他看人从不看脸，也不看手，更无需知道出生时间，只要远远地从人背后望上一眼，就能知道这个人的过去未来。

高人远远地瞥了招财一眼，立即从长凳下来了。

高人说，走肉！

阿喜忙问，什么？

高人说，这个人在六岁那年生日那天被人摄了魂魄，表面上看起来跟常人一样，但实际上已经被人控制。

高人弹了一下手中燃烧的蓝色过滤嘴香烟，烟头上的烟灰如一片枯叶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从枝头掉落下来，摔在镜子一般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

招财的母亲脸色煞白。

高人说，走肉是一种极为少见但特别邪门的东西。用通俗的话来说，成为了走肉的人，就像鼻子被上了栓的牛，或者脖子被套了链子的狗，平日里不耽误吃喝睡觉行走，但一旦拉住鼻栓或者链子，让它往哪儿走，它就往哪儿走，由不得它自己了。

高人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喜怯怯地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高人说，他会有些令人意外的行为，那是有人在控制他。他自己却不知道。

阿喜想起昨晚的情形。

高人闭着眼睛说，他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阿喜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高人说，因为那人不会让走肉找到伴儿。

那人？什么人？阿喜问道。

高人说道，自然是招财六岁生日那天摄了他魂魄的人。

招财的母亲问，六岁生日那天？

高人说道，是的。

招财的母亲摇头道，怎么可能？那天他没有出门，就几个亲戚在一起吃了个饭。

高人道，摄人魂魄，往往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人很难发现。

阿喜问，有破解的方法吗？

高人摇了摇头，说，没有。

招财的母亲听高人这么说，心里很不舒服，但仍然挤出笑容，塞了一条带蓝色过滤嘴的香烟给高人。

来之前，招财的母亲就跟阿喜说，她听说这位高人从不收钱，只收烟，并且只收这种高级香烟。

高人将香烟推回招财母亲的手里，说，您这个孩儿命苦哇，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呢！

说得好像招财的命不好跟他脱不了关系一样。他受之有愧。

招财的母亲说道，那我回去问问他六岁生日那天碰到过什么怪异的人没有。

高人说，您这样问，容易吓着他。他现在就像是梦游的人走到了悬崖边上，您突然叫醒他，他可能因为惊吓而失足掉下悬崖。我前面说了，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问他，他也不知道。

阿喜问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高人说，人生在世，人人都在做梦。好多人被摄了魂魄，只是别人没发现，自己不知道。你突然叫醒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吓到。有魂魄的人吓到了，尚能恢复平静。没有魂魄的人吓到了，魂魄还是回不来，就会无所适从，轻则生病，重则丧命！

招财的母亲哭道，我儿的命好苦哇！

招财听到母亲哭声，急忙走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招财的母亲怕招财发觉，急忙找了个借口，拉着他出去了。

阿喜见招财和他母亲出去了，不甘心道，求求您帮帮我，天无绝人之路，怎么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要能救他，让我折寿都行！

高人叹道，你这姑娘怎么这么傻？三条腿的蛤蟆见不着，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到处都是？你可以寻个更好的。

阿喜听出其中还有一线希望，于是抓住高人的衣袖，苦苦哀求。

高人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无奈道，好吧，好吧，还有一线生机。本命年的农历生日那天，实现他自己的一个愿望，即可帮他从走肉的状态中走出来，获得自由身。

阿喜说，好像今年就是他的本命年。但是我只记得他的公历生日，不知道他的农历生日是哪天。

高人道，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从高人那里回来后，阿喜问招财道，你今年是本命年吧？

招财回答说，是的。刚好二十四岁。

阿喜又问，你的农历生日是哪天？我只记得你的公历生日。

招财不解道，你问我的农历生日做什么？

阿喜道，我想在你农历生日那天，实现你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愿望？你提前告诉我，我好好准备一下。

招财叹气道，其实我的生日是大年三十。我跟我妈说过了，我的愿望是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妈说，一定要找个比我小三岁并且职业是护士的女孩。

阿喜恐慌道，你的生日是昨天？

招财点头。

阿喜知道为时已晚。

但她仍然心存一丝幻想。如果能找到当初摄走招财的魂魄的人，或许去求求那个人，还是能挽救招财。

阿喜又问道，你还记得你六岁生日那天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招财道，六岁生日那天？问这个做什么？

阿喜道，好奇而已。但是你要照实说。

招财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就我爸妈，还有伯伯姑姑几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阿喜想了想，问道，你的亲人里面有没有什么人跟你说过比较奇怪的话？

招财脱口而出道，我母亲吃饭的时候跟亲人们说，以后我们家招财要成为一个好学生，每次考试要在年级前三，听老师家长长辈的话，然后考上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学，最少拿一个省级比赛的奖，然后考上他伯伯以前读过的大学，学他伯伯教的那个专业，这样出来就有最好的资源，然后在家附近那个知名的研究所上班，说出去我脸上有光。工资高不高没有关系，要稳定，退休了有退休金。谈对象的话，一定要比他小三岁，必须是在附近医院当护士的。

阿喜惊讶道，前面你都做到了。

招财摇头道，不，是我母亲让我做到的。我只是为了让她满意。什么时候生小孩，什么时候应该混到单位的什么位置，退休时至少要混到什么级别，她都给我想好了。

阿喜问道，那你不厌烦吗？

招财道，我觉得好像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有什么问题吗？要是我没有做到我母亲说的那样，我就觉得我好像掉队了。

阿喜摇头道，不，完全按照别人的方式生活，那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招财道，我从六岁开始，就是这样生活的。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啊。

阿喜道，我知道了，原来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的母亲！

招财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阿喜道，没什么，我想问问你，你会听你母亲的，找一个护士当女朋友吗？

招财挠挠头，说道，我也想问问你，你可不可以去我姑姑的医院当护士？我母亲跟姑姑打好招呼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去上班。

阿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当天买了回家的高铁票。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