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李慧|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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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NEW YEAR

橘生

我和橘生从小就认识,橘生是我们村的外甥。小孩子不认生,爱玩爱闹,每次来我们村,橘生都要跟着他的表哥表弟们到处乱跑,我们村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我不想认识橘生,那时我还是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女生,对一个来自外村的、长面颊、瘦身量的小男生不感兴趣,但橘生就像认准了我,大路上、打谷场见了面,总要朝我扔几个小石块或者吐几口唾沫。一帮好事的小姐妹就瞎起哄:橘生喜欢眉眉!我气得追着她们打,她们就一边吃瓜子一边嘻嘻地笑:橘生要是不喜欢你,为啥总朝你扔石子?我就就气呼呼地赌咒:谁喜欢橘生谁是臭虫!
八十年代的农村,经济不够发达,日子过得很慢,大家可以悠闲地干农活也可以慢吞吞地吃饭。一年一度的庙会是除了春节外最隆重的日子,每到这两天,家家户户要认认真真地买菜割肉、辛辛苦苦地洗床单拆被罩,只为了大吃大喝上几天,痛痛快快看几场老戏,而戏台是一场庙会的中心,戏台也是孩子们的中心。
我喜欢庙会是因为我喜欢看戏,说我是个戏迷并不准确,我喜欢的是各种故事,喜欢那些古老的、荒诞的、惊悚的、甜美的故事。这些故事似乎有魔力,他们会让我陶醉也会让我暂时忘了自己。我们村的戏台太简陋,露天敞篷甚至还没有座椅,再简陋的戏台也不能阻挡我的热情,我搬着板凳,扛着藤椅,甚至搬几块红砖,哪怕只有个下脚的地方,我也要痴痴呆呆地看一下午,别人看戏是看热闹我看戏是深深地入迷,我几次为人物的命运哭出声来。小姐妹们看到我痴痴呆呆的样子就说:眉眉又着魔了!我是着魔了,我的着魔他们不懂,一个人一生哪能没几次着魔?为一件事为一个人着了魔才没白活。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橘生和我是同样的人,我躲在故事后面做了胆怯的人,他才是那个为了爱飞蛾扑火的人。
我越是躲着橘生越是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就越是在我眼前晃荡,我在台下看戏他也看戏,我看一下午他也看一下午,我甚至怀疑他在模仿我,然后像她们一样来嘲笑我,但橘生一次也没有嘲笑过我,我甚至看见他的眼里也含着泪水。就在我将要和他和解的时候,他再次尽显调皮男生的本色。
那次我去邻村看戏,邻村和我村只隔了一条马路,赶庙唱戏两个村子的人慧一起招待亲戚。邻村的戏台是个封闭式剧院,吊扇、座椅、字幕、灯光一应俱全,能坐在这样的座椅上看戏真是太幸福了,当然能坐在前三排看戏那一定是最幸福的。当我到达礼堂时候戏还没开,剧院里只开着小灯,座位上坐了不少人,走廊里站着几个男生,他们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人。我发现第三排的几个位置空着,我心中大喜,为了占到这几个座位,我在人们并排的小腿和座椅靠背间缩着身子前行,尽量让自己的体积变得再小一点、更小一点。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到达了座位,就在我将要坐下去的一刹那,我神使鬼差地看了那几个男生一眼,那群男生里居然有橘生,橘生当时似乎喊了我一声又似乎没有,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觉得屁股坐到了一个软绵绵、凉飕飕、像绳子一样的东西:一条死蛇!我的魂都被吓掉了半条,我听见自己“嗷”地叫出了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我听见男生们发出了哄然大笑,这下他们该满意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橘生是得意还是愧疚,这次我是恨透了橘生,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见过橘生,橘生似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转眼间我读完了小学要到镇上读初中,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我和橘生此生注定有缘,开学那天,我在分班名册上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的心“咯噔”一下,我面对他投来的微笑置若罔闻,我不要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碰上一个旧人,更不要再遭受他幼稚的、小男孩式的恶作剧。
我们的班主任姓王,王老师说:你是眉眉?我看过你的作文,做我的课代表吧。接着他又点了橘生的名,我和橘生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对搭档,作为搭档免不了有工作上的交集,橘生从来都是那个顺从的人,而我则恃才傲物,跋扈专横,为此他受了我不少白眼。橘生长了一双丹凤眼,颇具气色神韵,但眼神暗淡,少了几分清澈。他身量高挑,发量稠密,我常常调笑他:你束上冠,穿上袍,就是个妥妥的文弱书生。他似乎不喜欢文弱书生这个称呼,他说书生就够了又何必文弱?其实他骨子里就是一副书生意气,书生心肠,一生都没有逃出文弱书生的命运。
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很好的语文老师,他讲课不拘一格,引人入胜,特别是对作品感情的准确把握。在一次作品赏析课上,王老师圈出了一个词语:“悲愤”,他说:谁能解释这个词语的感情?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似乎沉浸在作品中,橘生先举手了他说:这个词包含了两种意思,一种是作者对当局镇压残害进步学生深深的愤怒,一种是对遇害学生遭遇无比的悲痛,话音刚落,王老师朝他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理解的肯定。我看到橘生向我投来得意的目光,那目光尽显一个小男生的喜悦,我知道这次让橘生拔了头筹,我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能被他比下去。但橘生对词句超乎常人的敏锐的确让我嫉妒。
这四年当中,橘生一直和我较劲,现在想来,是我的个性过于倔强,橘生又相对柔韧,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彼此欣赏却从未靠近,这四年可以说是橘生一生最惬意的四年,走出校门后橘生很快就迷失在了生活的迷魂阵中。
橘生没考上高中,父亲多方托人为他找了一份灌区的工作,于是橘生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职工,角色的转变让他一度极不适应,大家都是干了半辈子的老员工,早已适应了闭塞的环境,唯有他年纪轻轻钻在山沟沟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还未曾见过,于是他就总想着往外面跑,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他心心念念地想要走出去,要不是父亲相劝他差一点就辞了职,父亲为了留住他为他买了一辆炫酷摩托,有了这辆像风一样的摩托,橘生才暂时安了心,谁知也正是这摩托后来让橘生魂飞魄散。
在我外出求学的十几年时间里,我和橘生从未联系,我忙着念书求职,他忙着恋爱结婚。我从未把他当做生命里重要的人,在外漂泊多年后,我终于回到故乡,就在我回到故乡的几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橘生的电话:
“眉眉,我要结婚了!”
“眉眉,你一定要来喝喜酒。”
“眉眉,你怎么一去就没了消息让我好找……”
“眉眉,我结了婚就不像以前了,你别怪我。”
那天橘生喝了酒,在电话里一股脑说了好多平时不说的话,也含蓄地向我表露了他对我的喜欢,可是他表露的太迟,我也明白的太晚,他是那样腼腆,我又是那样骄傲。我们在很早的时间里相遇却又注定无缘,我们都大方地把本可以相交一生的朋友拱手送与别人。
橘生的老婆淮北比橘生小五岁,人长得很漂亮。尽管我心里不舒服,觉得我的东西被人抢走,但橘生能有这样的归宿我也欣慰。谁知淮北却成了橘生此生的负担,成为压倒他脆弱生命的最后一颗稻草。
淮北漂亮,漂亮女人需要众多的物质来滋养,漂亮女人也会成为男人追逐的目标,不管她未婚还是已婚。两人婚后不久,淮北要橘生在小城买房,橘生答应了,一家人节衣缩食贷了款买了房,不久淮北又让橘生学做买卖,橘生本是一介书生,无论如何学不会做生意,淮北心中的欲念越来越大,橘生为了满足她的要做起了彩票梦,妄想有一日可以暴富,可以满足淮北的所有要求,橘生逐渐变得偏执,生活也偏离了正轨。淮北对橘生越来越不满索性回了娘家,最终提出了离婚。离婚对橘生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他不愿意离婚就拖了两年,淮北不但不回家还和人鬼混,橘生气不过动手打了她,淮北就下了最后通牒:再不离婚就去法院起诉。最终橘生放手,放手后的他本以为淮北会后悔,谁成想淮北立刻和别人结了婚。
我再次见到橘生已是他离婚后的半年,橘生已不是橘生,那个俊秀、羞涩、风度翩翩的橘生已失了光彩。橘生眼里满是泪水:“眉眉,我可以为她去死!她为何这样对我?”橘生的丹凤眼黯淡无光,婚姻的失败让他万念俱灰,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也许当时我多说几句话他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橘生陷入感情的泥潭,一生都在犯着同样的错误,总是用对方看不懂的方式表达爱,他喜欢眉眉,却总是用小男孩的恶作剧来作弄她,他爱淮北,却没有淮北想要的一切物质。我们都不理解他,他的爱太过深沉,橘生是为爱而生的人,没有了爱他的生命也毫无意义。我看着他消沉,看着他颓废,可我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用死亡来证明。
没有人知道橘生是怎么出事的,有人说他喝醉了酒骑着摩托跌下了护坡,也有人说他被迎面的货车撞下了护坡,真相已无法考证。人们发现他时,他和他的摩托一起仰面躺在河槽里,丹凤眼紧闭,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解脱后的笑意,只留下白头父母和黄嘴幼儿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在橘生的追悼会上,淮北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对不起橘生,可谁知:橘生淮北变苦枳,一场错误的相遇造就了两个人悲剧的人生。
橘生走后我常常做梦,梦里我呆呆地看着橘生:我看着他小时候的一系列恶作剧;看着他答对问题后一脸的欢喜;看着他变成流沙从我指尖溜走;看着他骑着摩托在风中呐喊:眉---眉……
橘生已逝,世上再无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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