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飘扬的红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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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OJIAXINGANXIAN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且写作,你就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飘扬的红丝巾
一
直到今天,一想起姑夫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我还是不禁心潮澎湃。
我忍不住想,要是肖子建有这个勇气,我是否也做出像姑姑一样的选择?
那时候,姑姑是我所见的最美丽的女子。我经常傻乎乎地昂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姑姑总是很窈窕地站着,粉嫩的脖颈时常系一条丝巾——有白色的,天蓝色的,米黄色的,大多是红丝巾——衬着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越显得唇红齿白。乌黑的眼珠像星星一样明亮,一排刷子一样的长睫毛。当她低下头垂下眼睑,那排浓密的小刷子就覆盖下来遮住眼睛。她坐着时苗条的腰身挺得笔直,两腿规规矩矩地并拢,白皙修长的双手摆弄着垂下来的丝巾角,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的食指不停地缠绕,绕紧、松开,再绕紧,再松开;或者拿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捻,丝巾发出哧哧的声音。
姑姑也算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姑娘,爷爷是中学教师,奶奶是贤妻良母,师范毕业后姑姑分配到爷爷所在的中学任教。
等我上中学时,姑姑教我英语。夏天,当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腰上系一条粉红的丝带、亭亭玉立地站在讲台上时,同学们激动得欢呼、尖叫,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姑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两颊一直红到脖颈。那一刻,姑姑像一朵艳丽的桃花。
从姑姑踏进学校那天起,她就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姑姑像磁铁一样,走到哪,总能吸引无数仰慕的目光。
听妈妈讲,那时给姑姑介绍对象的几乎踢破了门槛子。
“那姑姑为啥挑了姑夫那么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呢?”对这个问题,我问了不下几十遍。
“谁知道呢。命吧?”妈妈皱起眉,摇摇头,苦笑一声,“有一句古话,千一选,万一选,选个秃头和烂眼……你爷爷是老思想,认为人老实,能过日子就行。你姑姑呢,太年轻,又是顺从惯了的……”
我想表示反对,什么命,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吗?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想这桩很不般配的婚姻也许跟姑姑过于温顺的性格和爷爷古板陈腐的教育方式有关。
二
我的前姑夫是那种没有任何特色、扎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类型。中等个,塌着腰,后背像陶家河边的垂柳,似乎永远也挺不直。油腻腻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有几绺没精打采地趴在前额。脸瘦削而苍白,眼睛很大,但没有神采。他看人不敢直视,总是用余光迅速地扫一眼,马上耷拉下眼皮,定定地注视着地上一样东西,像黏住了似的。
我不知道姑姑过得是不是幸福。每次姑姑都是一个人回娘家。她还是那么美丽,白瓷一样的脸上漾着恬淡的微笑,她安详地坐在凳子上,后背仍然挺得笔直。姑姑柔软的脖子上系着深蓝色丝巾,她还是喜欢一只手攥着丝巾角,另一只手的食指不停地绕来绕去;或者低头拿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捻,发出哧哧的摩擦声。
每次姑姑总在我家住几天,直到姑夫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来接。姑夫哈着腰站在门口,的确良白衬衣有点泛乌,扎进裤腰里,有一角没有掖紧,松垮垮地散在外面。几绺汗湿的头发油腻腻地趴在额头上。
“舒杨,回吧……”姑夫嗫嚅着说。他闪烁的目光从姑姑脸上一掠而过,马上垂下眼皮,定定地凝视着台阶上一处裂痕。
“嗯……”姑姑低声答应一声,低头迈下台阶。
“柳柳再见——”姑姑转过身,扬起深蓝色的丝巾对我挥舞几下。她缎子一样光洁的皮肤被夕阳染上一抹红晕,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姑姑跟姑夫相跟着走出院子。我远远地看着,姑姑窈窕的身影跟姑夫塌着的腰背成了黄昏的一道剪影。
三
姑姑在结婚两年后生下了小表妹。生了孩子之后的姑姑最大的变化是极少系飘逸的丝巾。她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她成月地住在我家。听妈妈说,姑姑的婆婆很不讲理,因为儿媳生了女孩而气恼,不给姑姑好脸色看。懦弱而胆怯的姑夫无力从中调停,只好受着夹板气。他来接姑姑回家时,腰更深地塌下去,后背弯成弧形。在我眼里,姑夫未老先衰了。
一边忙于工作一边照顾孩子的姑姑憔悴多了。她瀑布一样披散的长发扎成马尾,虽然脚步还是那么轻盈,背影还是很窈窕,但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妈妈感叹说,姑姑像一朵娇媚的花,还没有充分地绽放呢,就要凋谢了。我觉得,姑姑像供桌上花瓶里的插花,虽然色彩鲜艳,却是没有生命活力的假花。
直到我现在的姑夫出现。
我现任姑夫姓周,叫周楚。
中学课文里有一篇出自《世说新语》的文章就叫《周处》。那个周处为人凶强侠气,爱逞英雄,惹得乡人都恨他。但他后来改邪归正,成了忠臣孝子。
我这位姑夫也有周处的侠气,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剃得青青的下巴方正而坚毅。他说话时喜欢挥舞着大刀一样的大手,每说到激昂处,就斩钉截铁地往下一砍。他的声音洪亮爽朗,像一颗颗钢珠砸到水泥地上。
周楚调入姑姑那所中学时,姑姑已过了而立之年,平平淡淡的日子像水一样流逝。如果不是周姑夫出现,姑姑将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度过她平凡的一生——像供桌上的插花,缩水,起皱,最后风干成一株植物标本。
当姑姑系着深蓝色的丝巾像一朵云似的从周楚面前轻盈地飘过时,周楚像电击一样石化了。
“你们知道吗,我当时心跳得扑通扑通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当时就发誓,今生非娶这个漂亮的女子不可!”
多年以后,周姑夫说起他与姑姑的第一次邂逅,还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当他重复这个誓言时,一只大手高高扬起,再使劲向下一砍,作出斩钉截铁的姿势。他爽朗的笑声像受惊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周围的空气顿时热腾腾的了。
四
“要是肖子建有周姑夫这个豪气,我会怎么选择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从子建进入我视野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死水一样沉寂的心湖将不再平静。
“你好,我是肖子建,刚刚调来,多关照!”我惊愕地抬起头,一下子撞上了他温和亲切的眼神。他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幽深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下一张棱角分明的嘴。他微笑着,露出洁白坚硬的牙齿。
“噢,你……你好……”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一条腿被椅子别住,慌乱中差点仰翻过去。我一把抓住桌子角,终于站直身子。
子建伸出手,似乎想扶我一把,但终于收回去,搓搓手心,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歉疚的笑意。
子建坐在我座位的斜对面。他每天来得很早,把所有的桌子擦拭干净,烧一壶开水。他特别喜欢侍弄花草,不久,每张桌子上都摆放了一盆花:有吊兰,有绿萝,有红掌,有芦荟。我桌子上放的是一盆茂盛的绿萝,卵圆形的叶子脆生生的,春天一到,绿蓬蓬的一大盆,嫩绿的藤子垂下来,顺着桌子蔓延。每天望着这旺盛得几乎迸溅出来的绿色,心里总涌出生命的蓬勃与喜悦。
我下了课总是随意喝一杯温温的白开水。但有一天,子建递过来一只茶叶盒子,“尝尝吧——雨前茶。”他微笑着,露出整齐的坚硬的牙齿,眼神温和澄澈,像翡翠潭的水。
绿茶在开水的冲击下飘浮起来,一片片毛尖在水中舞蹈,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散开来,蒸腾起的热气润湿了我的眼睛,睫毛似乎笼上水雾。我使劲眨巴几下,透过绿萝丛生的藤蔓,我碰上了子建含笑的眼睛——很软,很暖,像春天绵密的雨丝,像冬日柔柔的暖阳。
“你跟你姑姑长得真像!”一天,子建上下打量我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脖子上的丝巾上——那是一条粉色的丝巾,是姑姑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忽然记起了,我分到这所中学已经十年,时光匆匆,我居然已到而立之年。
五
姑姑就是三十岁碰到周楚的吧。
周楚发下那个豪壮的誓言后,就义无反顾地展开了追求攻势。
据说,周楚为了打动姑姑,三天两头送花,他给姑姑买了十多条丝巾,都是红色的——粉红、大红、玫红、枣红。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引起了轩然大波。阻力显然太大。按照二十多年前的传统思想,周楚与姑姑不止隔着一条河,而是一片海。
“姑,您真勇敢。”我凝视着姑姑依然白皙紧致的皮肤和安详温柔的眼睛,轻声说,“您真幸运——姑夫待您那么好。”
确实,直到现在,周楚还像呵护公主一样宠着姑姑,这从姑姑保养得细腻柔软的手上看得出来。
“你哪里知道我受过的罪!”姑姑的笑容像一朵失水的花凝固在大理石一样光洁的脸上,“多少年了,你爷爷还不能原谅我。吻吻一直恨我。而我们单位——估计你也听说了, 唾沫星子快把我淹死了……”
“但您赢了——您赢得了后半生的幸福,您不会后悔了……”
“我对不起吻吻和她爸——你知道吧,她爸走了……”
我沉默了。我知道,前姑夫不久前死于一场车祸。我们去奔丧时,我碰上了表妹忧伤而怨恨的眼睛。
“柳柳,你——过得还好吧?”姑姑探询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感觉心跳得跟揣了一只兔子似的。
“阿磊是有点粗枝大叶。每个人性格都有优点和缺点,他粗线条,但大大咧咧的好相处……”
一股寒气袭来,我觉得一颗心坠下去,坠下去。寒气把我包围了。
六
家里没人。整个房子黑洞洞冷冰冰的,像荒郊野外的一个旅店。
我拉亮所有的灯,想让灯光填满那一片虚无。惨白的墙壁板着脸,窗玻璃映出我落寞寂寥的身影。
总是这样,一年大部分时间,阿磊都在外面应酬——抽烟、喝酒、打牌,半夜挟着一身刺鼻的烟酒气,踉踉跄跄地闯进来,像一副门板一样栽倒在床上。他的一条沾满灰土的长腿耷拉着,皱巴巴的皮鞋还穿在脚上,呼噜声像打雷一样充斥着整间屋子。
“回到家了吗?”
是子建。
“早点休息。注意临睡前不要喝茶——对睡眠不好。”子建说。
我心里泛滥起一股暖流。我静静地坐在窗前。蛋清一样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在桌子上投下一块银白的光斑。我像沐浴一样探过身子,似乎有银色的轻纱披在身上。我攥紧丝巾,右手食指缠着一角,绕紧、松开,再绕紧,再松开……
从子建坐在我斜对面时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沐浴在他温暖的目光里。似乎我每次抬头,都能撞上他探询的关切的眼神。每当这时,他就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坚硬的牙齿。
有时,透过绿蓬蓬的绿萝,我能看到低头工作的他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刷子一样浓密的睫毛,齐展展地盖在眼睛上。
每当此时,我的脸是多么红,心跳得多么快!我无数次强迫自己低下头,埋进一堆垒得高高的作业里。当子建清晰明亮的声音响起时,我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使劲垂下眼睑,以至于能看见长长的睫毛。我的脸色是宁静、肃穆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不撞上子建温柔的目光,我的牙龈都咬得酸痛了!有时子建站在走廊,我从他面前经过时,总是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尽量低下头,屏住呼吸,似乎不经意地、若无其事地匆匆而过。我不敢直视,不敢靠近,像一只羞怯的蜗牛,缩进薄薄的壳里。
有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有一种情感喷薄出来就是火,我怕它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七
“你生病了?”姑姑端详着我苍白的脸,关切地问。“阿磊还是泡在牌酒里?唉,贼偷火烧,命里该遭,怎么就摊着这么粗心的人?……”
“姑,我想知道您当年……”
“一定有人还在嚼舌根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姑姑从箱子里掏出一本墨绿色的皮壳本,递给我。
我伸出双手庄重地接过。像接过一颗炽热的滚烫的驿动的心。
晚上,我坐在窗前,水银似的月光倾泻进来,映在那本墨绿色的皮壳本上。我用手掌按按胸口,让一颗突突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我拧亮台灯,雪白的灯光瞬间把屋子填满了。
1989年3月12日 天气 晴
今天植树节。
我们到陶家河边植树。
柳树恢复了青春,长成了娇媚的妙龄少女,摆着柔软的腰肢。褐色的枝条透出绿意,缀满一粒粒黄豆大的芽孢,每枚芽孢里都蛰伏着一个生命,似乎能听到迸裂声。新生的小叶片娇嫩水润,眨着好奇的毛毛眼。河水清亮亮的,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棉絮状轻软的白云。
我和玲子一组。我挖坑,她放苗。我几乎不会使条锄呢——那么沉,真担心一锄头挖到了自己的脚……
“我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接过锄头,“这哪里是你们女士干的活!”
是周楚。他对我咧嘴一笑,使劲盯了我几眼,在我系的丝巾上停留片刻。“啐——啐——”他往手心里连唾两口,搓几下,攥紧锄把,高高举起,“喀——”的一声,地面掘开一道口子。等土壤松动之后,他掂过一把铁锨,大脚板在锨背上一踩,哧啦,铲进去,锨把一撅,扬起一锨沙土甩出去。
“放吧。”周楚头上冒着热气,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我笨拙地把树苗放在土坑中央。周楚伸手握住树干往下按按。他有力的大手几乎握住我的两只手。他的手宽厚结实,汗津津、暖呼呼的。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他温暖的体温通过掌心传给了我。这只温暖厚实的大手像港湾,安全妥帖,任何返航的疲惫的船只都能够任意停靠。
我的脸一定红得厉害,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跳。他很快抽回手,不朝我看,神态自若。但我却觉得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我们一连栽了十多棵树苗,远远超越了其他人。
“歇歇吧——”我望着他满头满脸的汗,递过两张餐巾纸。他咧嘴一笑,接过去,胡乱抹几下,有一丝纸巾粘在眉毛上方。我想告诉他,又觉得太尴尬,赶忙低了头,垂下目光。
“你的睫毛真长——”我听到一个赞叹的声音,“你真好看!”
我飞红了脸,感到了他火辣辣的眼神。我又羞愧又喜欢,又责怪他这样直露的赞美让我窘迫不堪。
八
1989年4月16日 天气 多云 有风
满城飞絮。
陶家河边的垂柳度过最烂漫的少女时光,无可挽回地衰老了。柔软的枝条变得生硬,叶片由翠绿变作深绿,跟孕妇一样上了一层黄褐斑。
柳絮漫天飞舞,像灰白色的雪花。它像孩子一样追逐着行人,粘在人家的发梢上、睫毛上、衣服上。它在地上打着旋,翻着筋斗,滚雪球一般,滚成毛茸茸的一团。
我的思绪如纷飞的柳絮,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这灰暗的天空,地上铺着的霜似的飞絮,都让我的情绪莫名的烦躁。
关于我和周楚的流言也像飞絮一样散播开来。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感到后背有一束束灼热的目光,扎得浑身难受。办公室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意味深长。有时我打开门进去,屋里嘤嘤嗡嗡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人们相互递一个暧昧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咳两声,都低了头,一本正经地工作了。
如果周楚来到我的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猎鹰一般警觉起来。他们或抬头看向窗外,或作凝神沉思状,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跟他开着指东打西的玩笑。我埋头工作,希望自己缩到暗角里去。但他似乎无知无觉,爽朗地大笑,眼睛毫不避讳地望向我。
“舒杨,晚上有空吗?我请客,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他笑嘻嘻地看着我。
“去吧,去吧,我们都沾沾光哦!”几个年轻人起哄道。
“舒杨,你不知道吧,老周的厨艺可是一流啊!”
“哈哈,谁跟了老周,真是享尽口福啊……”
我在大家的一致鼓动下去了周家。我看到了周楚的妻子——一个满面皱纹的干瘪的女人。她像在黑暗中呆久了怕见光似的,目光畏畏缩缩,说话结结巴巴。她在丈夫面前胆怯而顺从,始终哈着腰,每说一句话,都用怯怯的浑浊的眼睛偷偷瞟周楚一眼。
周楚一直在厨房忙碌。简直无法相信,他这样一个粗犷豪放的大男人,居然能做出那么精致的菜肴。系着围裙的他像个勤劳能干的家庭主妇。他的妻子跌跌撞撞地帮着倒忙。我无意中发现,她总是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没有手指——像是被机器齐刷刷地截断了,只剩下小小的手掌,像剪秃了的蒲扇。
九
1989年4月17日 夜 有月
月色如水。
我得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我确信周楚在追求我。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根本不在乎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
昨晚他送我回家,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要娶我,而且一定让我幸福。
“你糊涂了吧。周楚,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也早过了头脑发热的年龄。别忘了,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庭了……”
“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不是问题!”周楚忽然把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也看到了,我跟老婆没有感情——她是个可怜人……我会负责她的生活,但我不想牺牲自己的感情……关键是你——我一定让你幸福……”
“不……”我被周楚大胆的表白吓到了。
“你可以考虑,有的是时间。但我不会放弃!”周楚的大手在我肩头轻轻按了几下,松开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眼中的火焰把自己引燃……
怎么办?我一遍遍问自己。
“我一定让你幸福!”耳边是他斩钉截铁的誓语——我居然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那么,我幸福吗?
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阿文回来了。我赶紧收起本子。我回过头,看到了阿文塌着的腰腹,他抬起头飞快地瞥我一眼,我触到了他怯弱惊慌的眼神。
十
1989年5月1日
放假了。
学校组织毕业班老师去三峡旅游,我高兴坏了。
周楚热心地为大家当向导。吃的用的准备了一行李箱。
轮船行驶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凉爽的清风裹挟着波浪的腥气迎面扑来,在两岸耸立峭拔的青山中,我感到灵魂都飞腾起来了。
自然多么伟大,个人多么渺小。在无穷的长江中,我只是一滴水,随着波涛浮沉,身不由己。
“舒杨,快看!神女峰!”周楚抓住我的手臂,指着群山上一处奇异的山峰喊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绚烂的晚霞给群山镀上金辉,那人形石柱像夕阳中的新娘,脉脉含情,妩媚动人。
“像极了!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周围一片赞叹声。导游开始讲解神女峰的美丽传说。
我遥望着这块神奇的石头,忽然涌出一种庄严、神圣、悲壮的情感,还有蛛丝一样攀满心头的忧伤。
我的眼角瞥到了周楚含情脉脉的眼神。他的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满含怜惜地、温柔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想一头倒在他宽阔的怀里大哭一场。
耳边是哗哗的船头击水的声音。暮色四合,青山迢迢,碧水悠悠。
风吹得红丝巾轻舞飞扬。
我想起舒婷的一句诗: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十一
1989年5月25日 天气 小雨
五月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绵绵雨丝像我纷乱的思绪。
周楚每隔一段时间就送给我一条丝巾,一律红色——粉红、大红、玫红、枣红。他外出办事,给我买一件白色连衣裙,跟量身定做一样合身。当我身穿连衣裙、系着大红丝巾出现在单位,我迎上了一双双惊羡和质疑的眼睛。
关于我和他的流言像灰尘一样,粘得到处都是。
走在路上,我能感觉后面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像盛夏骤雨欲来满院子乱飞的尖嘴蚊子。
大多是谴责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我不敢面对阿文。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但我从他越来越阴沉的面孔、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闪烁的目光看出,他应该有所察觉。
父母也开始用探询的目光打量我。母亲多次问我那件连衣裙从哪买的?
我想到他的老婆——那个可怜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一直无条件顺从他的干瘪的女人。她像剪秃的蒲扇一样的左手时常触目惊心的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该怎么办?!
十二
1989年6月7日 天气 晴 高热
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会疯掉。
我越来越离不开周楚。每天回家,我都感到煎熬。每迈一步都很艰难。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局促黯淡的房子,不想看到阿文。他粘在前额的一绺油腻的头发、苍白瘦削的面孔、塌陷的腰腹、高低不一的两肩,都让我不忍直视。是的,阿文是个好人——老实人,但就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我就该勉强自己跟他凑合一辈子吗?跟他在一起,让我感到每个日子都像黄昏,一点点黯淡下去、黯淡下去,直到沉没在暗影里。
我从来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活着——直到遇到周楚——率性、烂漫、奔放,每天都是新的,都有无限的趣味。你不知道他下一刻会给你什么惊喜。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是个小女人——需要呵护、宠溺、装点,我感到生命的蓬勃与鲜活。
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上帝啊,告诉我怎么办吧!……
十三
1989年6月15夜 天气 晴
周楚约我在河边垂柳下见面。
“别再纠结了——天塌了由我顶着!我已经提出离婚,她开始不同意——但这由不了她。我知道她这些年不容易,但我不想欺骗她。我会对她负责,她想怎么样都可以,孩子抚养教育都是我的……”皎洁的月光下,周楚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离婚?”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个词。
“是的,离婚,然后我们结婚。从我见到你第一面开始,就发誓一定娶你!”
我们结婚?永远在一起,会不会也有彼此厌倦的一天?他真能给我期待的天长地久的爱情吗?我想起神女峰——那块因守望而石化的美丽的石头。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周楚的真诚。他的执着、担当、责任感,一次次激荡起我沉睡已久的情感波澜。
“好,我跟他谈……”
“我等你!我一定让你幸福!”月光下周楚站立的身姿像一棵伟岸的松树。
……
十四
月亮西斜,夜色阑珊。
窗外虫声轧轧地响成一片。能听到呼啦呼啦的流水声,像风拂过绸缎。
我合上墨绿色皮壳本,就像合上一个浪漫优美的童话。
姑姑是幸运的,她终于在她的而立之年遇到了生命中的王子。周楚没有违背诺言,他让姑姑美丽的生命尽情地绽放。
他还是给姑姑买红丝巾——粉红、玫红、大红、枣红。
那么,我该怎么办?显然,子建没有周楚那样的魄力。他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温暖,体贴,稳妥,像春天绵绵的雨,冬日柔柔的暖阳。
那么,我有姑姑的勇气吗?当然,这也得看彼此有多相爱了。
可是,子建爱我吗?
我忽然打个寒噤。
十五
子建照样每天早早到校,扫地、擦桌子、侍弄花草。吊兰垂下柔媚的枝条,每根枝条都倒挂着一个绿绣球,狭长的叶子伸展开来。而我桌子上的绿萝,仍是绿蓬蓬的,似乎能感到生命在往外迸溅。
“得让她见见阳光了。”子建粲然一笑,伸手把花盆抱起来,放在阳台上。
我觉得视线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但完全暴露在子建的视野里,感觉有点不适应。
有时,我能感觉到他余光的辐射,像轻纱一样笼下来。我轻轻低了头,垂下眼睑,我能看到自己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的睫毛。
头发披散下来。我躲在乌黑的阴影里。我瞥见了飘散下来的丝巾,姑姑送给我的、粉色的丝巾。
我抬起头,望向他。他早已低下头,埋进作业堆里。我看到他线条温润的侧影,垂下的眼睑,平静如水的脸庞,恍惚间仿佛做了个朦胧迷离的梦。也许,他凝神思索的眼神,只是无意中越过桌面,在我同样平静如水的脸上轻轻掠过,像窗外偶尔流过的风、飘过的云。
十六
学校组织毕业班老师旅游,目的地也是三峡。
我兴奋极了。终于可以出去散散心了。阿磊成天忙于应酬,我觉得自己快发霉了。
我有时长时间凝视着那绿意盎然的绿萝,悲哀地想,我落寞抑郁的生命还不如一盆植物。
——至少它是鲜活的,一半在泥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我忽然羡慕起姑姑来。是的,她一度受到良心的折磨、舆论的责难,尤其因为她的背叛,让阿文一生不幸,直至孤独地逝去,但她爱过,绽放过,“毕竟呼吸过新鲜的海风了。”……
“舒柳,快看——神女峰!”子建指着江北的山峰,兴奋地叫道。他深沉的眼睛闪闪发光,浑身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激情。
我看到了云雾缭绕中那块美丽而忧伤的石头——像披着轻纱的仙女。她就以这种姿态屹立千年,痴痴的目光穿越岁月的尘埃,把一颗曾经炽热的心等成坚硬冰冷的石头。
丝巾飘扬,如云雾翻滚。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在爱人宽阔的怀里。
我收回目光,望着子建,不觉张开双臂。我感觉心里翻滚着江涛一样汹涌的爱情。
我触到了子建幽深如潭的眼神——冷静,理性,淡定,尽管他浓密的睫毛上似乎挂着蛛丝一样的怅惘。
我伸着手臂,像端着一盆满满的惆怅。
胸前的红丝巾飘动如漫卷的云雾……
(责任编辑:张辉)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师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