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文学·散文·纯子】父亲

点击"大荔文学"免费订阅

312

父亲

文/纯子

在有些陌生的太湖之畔，窝居两月有余。江南之酷暑令我狼狈不堪，炎炎肆虐之际，我想起我的北方家乡，我的父亲。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二年，太久的缘故，影像早已风化，一些碎片式的记忆像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难以拼凑出一条完整的人生轨迹。怕是再迟点，心底的故事会飘去，飘向更远更高。

年轻时的父亲皮肤白净，温文尔雅，架着一副黑边近视眼镜，文人形象一看便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在武功县教书，后来调回村小学教授语文。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又成了我的班主任，他并不会偏心对我，好在我对语文课天生喜欢，每次考试成绩都排名在前，父亲甚为自豪。他对待每一节课，都是精心准备，追求完美。一个字、一个词，他都会举一反三地讲解透彻，从不马虎。父亲对学生的耐心甚至超过家长，学生们很愿意亲近他。为人谦和工作踏实的父亲赢到了领导和家长的尊重与认可。

婚姻里的男女，性格多是互补，或女强男弱，或女弱男强，彼此迁就，日子才会红火起来。正如我的父亲，一直甘愿听从母亲指挥，所以家里不曾起过硝烟。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人前人后，永远是清清爽爽，利利落落。这应该归功于酷爱干净的母亲。母亲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除了照顾一家老小，还要在田间地头挥汗刨食。同时，她也是活得比较精致的女人，她的房间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出门时脸上会搽一点香粉，素雅淡妆。母亲善于用快乐驱赶贫穷引发的忧愁，家里的大小事务总是母亲决策，父亲从不干涉，这正是父亲的高明之处。父亲爱吃手擀面，母亲习惯于把面与炸酱搅拌均匀后再递给父亲，父亲吃饭的动作极为缓慢，仿佛在品味每一口的酸甜苦辣。不像我们这些小孩子，吃饭永远都是狼吞虎咽。父亲喜欢抽烟，那个时候经济上并不宽裕，每一根烟他总是抽到手指无法再夹时才意犹未尽地扔掉。所以抽烟的两个指尖常常是焦黄色的。

父亲的精彩始终留在教书育人的讲台上。常年授课的父亲对农活并不在行，记得地里施肥时，父亲拉着满满的一架子车鸡粪或猪粪，帮忙推车的我望着父亲举步维艰的背影，暗生心痛。来回拉上几趟，父亲气喘如牛，便停歇下来，效率极低。在秋收时节，父亲依然不会割麦子，帮不上忙。无所依靠的母亲只能拼了命地干活，多年的磨炼早已使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独立打拼。父亲只管将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上缴给母亲，由母亲掌管并合理规划家用。

父亲是个天塌了也不管的人，当然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整天价乐乐呵呵，偶尔会去左邻右舍喝个小酒，谝谝闲传。父亲爱听秦腔，为此专门买了个收音机，也是家中唯一的一台电器。每天不是放李爱琴的秦腔唱段《周仁回府》，就是听单田芳的评书《隋唐演义》。听的多了，母亲也慢慢喜欢上了秦腔和评书，边听边做家务，两不耽误。直到有一天，大妹与我吵架，打不过我，气急之下，顺手拿起桌上的收音机，“啪”地一声摔烂在地，小妹吓坏了，从后门跑去学校把这件天大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闻讯而来，看到一地碎片，气得大吼，要我俩跪下。我乖乖地跪在院子里不敢动，大妹哭着不肯下跪，父亲往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妹措手不及跌倒在地，但她马上爬起来，哭着喊：“我就是不跪！打死也不跪！”望着倔强的大妹，父亲无奈地揺了摇头，转身返回了学校。我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怯怯地跪了很久，没敢起来。到了饭点，母亲把我拉了起来，这时的大妹早都跑得没影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发火打人，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那个年代，太穷了！收音机在村里是极为奢侈的物品。摔坏了，意味着一年半载听不成秦腔，或许更久。

隐忍，是一种风度，尽管体内燃烧着半明半暗的火苗，但稍压一下，火就会熄。至少不会用一个冲动招来一长串无休止的烦恼。

那天的天气晴朗，走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我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身后，河渠里的水一路欢歌，追随着我们，朝着相同的方向流淌。路边小草新露嫩绿，怯怯地站立风中，张望着人间景象！

突然间，有个人影从后面撞到我，幸亏旁边的父亲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才没有掉进水里。惊魂未定的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同村的小五，他大我几岁，辍学在家，长得人高马大，家里弟兄六个，个个都是壮劳力，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在村里耀武扬威。父亲将我拉进怀里，说了句，“小五，走路看着点，河渠里的水深着呢！”小五歪着头瞄了一眼父亲，挑衅似的回了一句：“我就撞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然后发出一串令人作呕的怪笑，父亲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小五拽了下被风扬起的衣角，不屑地冲我们翻了个白眼，带着胜利者的愉悦转身而去！

就因为我是女孩！就因为我家全是女孩！就因为家里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孩，竟要这般无故受辱！我很生气，却不敢反抗，因为打架骂架都不是小五的对手，所以选择了沉默。我无从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或许风轻云淡，或许习以为常，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的懦弱。自那天起，自卑便刻进了我的骨头。

总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路过你的一段时光，留一抹香痕，转身，留给你一个珍藏版的背影！

父母的感情不是很好，容颜娇好的母亲心高气盛，与父亲共苦多年，却不愿同甘未来，也许是对父亲的爱已用尽。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他们选择协议离婚。离婚后，各自找到真爱并成家，父亲常常带着继母去母亲家里作客，一起品尝母亲包的饺子。有时父亲想吃面条，母亲便会做一锅酸辣美味的手擀臊子面，亲手递到父亲手里。两个重组家庭和睦相处，谈笑风生，没有一丝违和感。直到父亲去世多年后的今天，继母与母亲依然常来常往，亲如姐妹。

八八年大学毕业后的我，被分配到省城一所中学任教，最开心的莫过于我的父亲，他送了一本《教师手册》给我，希望我将来能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书的扉页有父亲的签名。父亲的字很漂亮，饱满流畅，秀美俊逸。他曾经写过一两封信给我，却在搬家时不慎丢失。唯独这本留有父亲墨迹的《教师手册》还在书柜安静地躺着，它收藏了我对父亲的太多回忆。

结婚后，我与先生常在周末去看父亲，父亲工作的农林学校，环境幽静，我们三人走进林荫小径，在蓝天白云下，呼吸着郊外的新鲜空气，满园的格桑花，红柔白软，芳姿娉婷，暗香轻袭，碰到熟人时，父亲会自豪地告诉对方：“这是我大女儿和女婿。”他的眼里溢满了慈爱和幸福。临走时，父亲把藏了半年也舍不得吃一粒的葡萄干拿出来送给我和先生。虽然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好，物质上并不欠缺，但是我的父亲一定会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珍藏起来，留到下一次见面再送给我们。我时常在回家途中感动万分，却不曾有过一次当面表达我的真实感受，哪怕是一个拥抱，一声“我爱您”。

儿子六岁生日的时候，十二月的高原已经很冷，西风凛冽，衣着臃肿的父亲来到我家，坐在沙发上与儿子玩耍。爷孙俩玩了一阵，父亲突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纸币，放进儿子的小手中，说：“宝宝过生日啦，拿这钱买点好吃的吧！”我习惯了父亲的小气，毕竟他还要养活一家人，继母没有工作，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还在上小学。在家吃过饭后，我送父亲到小区门口，顺便在马路对面买了两斤菜籽油，老板称好后，我付钱的时候，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弹簧秤，认真地称了称，怕老板短斤少两。我看了下老板，尴尬地笑了笑。

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的，偏偏命运就喜欢这样乱开玩笑，令人猝不其防。

那天晚上，父亲在公园看完戏，回家路上突发脑梗。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体瘫痪，不能说话。只有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珠还能来回转动。我在工作之余，与继母轮流服侍医院病床上的父亲。后来又找了护工，每天帮忙翻身擦洗按摩。继母是基督教徒，时常嘴里念念有词，虔诚祷告，希望父亲快点好起来。她对父亲深情款款，虽然做事毛糙，但绝对是真心实意。病中的父亲每天看着继母忙碌的身影，颇感安慰。而我因为工作忙、儿子小，去医院陪伴相对少了些，看到我懒言少语，父亲眼里便有不悦。我就开始讲讲笑话逗他开心……

人类的情感，更多时候像一池秋水，风吹，便起涟漪，风住，宁静如镜。父亲的生活是灰色的风平浪静，没有出现过大起大落的剧情。至于他的内心，我从未走进。

无法进食的父亲在痛苦中煎熬了四个半月之后，带着万般不舍撒手离开了我们。

父亲选择在春天离去，该是多么留恋鸟语花香的美好！

2020.9.5

往期回顾：

【大荔文学·随笔·纯子】纯子的一天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蒲苇（外一章）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猫之缘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演出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等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独处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一句问候（外一章）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无眠的夜（外一章）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老槐树的年轮里，隐约可见一些碎了的骨片（组诗）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夏之遐想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记忆（外两章）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高原之夏（外一章）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妈妈的生日 ——回乡日记之十三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听雨如莲（组诗）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乡情乡水 ——回乡日记系列之十一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娟子 ——回乡日记系列之十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梦醒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住院 ¬——回乡日记系列之九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大妹 ——回乡日记系列之七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回家 ——回乡日记系列之六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去同州湖放飞心情 ——回乡日记系列之五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看过多少风景，走过多少山水，最亲的还是这片魂牵梦绕的黄土地——回乡日记系列之三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早上醒来，窗外便有雨声 ——回乡日记之二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回乡日记系列之一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旅途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公园晨记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春在哪里

【大荔文学·诗词·纯子】曾爱花间月映波，而今百艳暗香和（组诗）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花花草草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抖音里的我

【大荔文学·随笔·纯子】女人如花

【大荔文学·小小说·纯子】倒春寒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老人与猫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春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十年

【大荔文学·散文·纯子】种瓜得瓜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乡野（组诗）

【大荔文学·诗词·纯子】七绝六首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等

【大荔文学·诗歌·纯子】无 题（外一章）

作者简介

纯子，陕西渭南大荔人，退休中学教师。大荔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在多家网络平台发表过散文及诗歌三百余篇，曾获“当代精英杯”全国文学大赛三等奖；获陇源文学“陇源杯”年度优秀奖。喜欢独处，看书，写文。

总编：夏春晓

副总编：邢根民

顾问：马行健  张仕德

主编：李跃峰

编辑：张爱玲  高华丽

主办单位：大荔县作家协会

投稿邮箱：[e-mail]

备注：长按下面二维码关注

敬

请

关

注

杨坚故里，美丽大荔。

原创高地，温馨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