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锦涛:三棵树
三棵树
门前槐,屋后柳,南墙一棵杏树。
柳是老柳,长得极其茂盛,一人刚能合抱。母亲生我那年亲手栽的。那年寒冬腊月,母亲挺着个大肚子,从老院里出来,在同村一周姓大妈家借居,开春三月里生下我。据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四月份的时候,水缸里还结着冰碴子。母亲刚出月子,盘算着要找一处坐落,找生产队的人说好,就在现在的位置种了一棵柳树。天气暖和的时候,找邻居帮忙,就地用湿土夯了一间单门单窗的小屋,一家人就搬了进去。我七八岁光景,父亲做木工有了一点积蓄,就扒了小屋,砍了屋前的白杨,买了几方松木,盖了七间新房,夯了院墙,就算有了正式的坐落。屋后是几十亩农田,依稀记得,上泥活的时候,正是秋天,我跟几个捣蛋鬼在墙后点椿树杆子抽烟,老远见父亲提柳条追过来,一帮子就扑棱棱麻雀一样四散在麦地里。
那时候还没有槐杏,但是现在也想不起来是哪年种的。杏是六月黄,树身碗口粗,果小,汁浓,肉多,核苦。往往不过五月,就被我三番五次地祸腾干净了,几乎很少吃到熟杏。槐比杏约粗二指,高过云天,正对着上房,夏天绿荫如盖,槐香满院,燕雀翻飞。傍晚时分,残阳低垂,炊烟还没有散尽,母亲指使我搬来小方桌,饭锅碗筷都端出来,一家子就在树下吃饭,边吃边说话,一顿饭吃完,抬头一看,月亮已到了中天。槐下和风通畅,碎影婆娑。白天,母亲从地里回来,总要坐在大门的水泥墩子上歇一会。隔三差五有过往的邻里,母亲就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或简单聊聊庄稼地里的情况。经风一吹,母亲额头和脖子里的汗水,就干成白生生的盐,显得格外耀眼。夏夜蚊子多的时候,搬个木凳出来,在麻黑里乘凉,跟邻居们扯磨到夜半,这时候孩子们大多已进入梦乡,黢黑的树下看不见人影,只听得你一言我一句,从容得好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在阵阵笑声中,谁也没有察觉,二奶或者三爷早已摇着扇子进了屋子。
据说,当年有一化缘道士经过,说此院风水颇佳,能出进士。后来,我、姐姐和妹妹相继考学工作,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见的。村里有人说,在古代,考上中专就算是中了进士。也有人说,忠(我小名),你娃以后应该给你妈挂个匾,她是个有功德的人。后来,我好几次站在院门口,傻傻地端详半日,除了看见三棵树相依而生,始终没悟出其他由头。
这样的境况维持了两三年,之后母亲开始合计在家里种蘑菇。我家院子宽阔,母亲在南墙杏树下砌了间土坯房,通了火道,父亲卯椽搭了框架,将苞谷芯粉碎活上麸皮、油渣、玉米粉等,加了菌种,喷湿发酵,压装成婴孩方枕大小的料包,然后每天生火,喷水。没过多久,料包上竟然顶出一族族繁密的孢子,又两日,生发成硕大的扇面,有白有灰,长势喜人。
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七,我和母亲摘了三大筐蘑菇,打算乘班车去矿上卖。头天,母亲从电厂回来的人那里打听到,长征一带蔬菜价格不错,蘑菇能卖到两块七八一斤。刚坐上车,母亲又转变了主意,告诉我直接去四矿。我知道母亲的想法,四矿还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年节上,说不定菜贩子去的少。汽车一路颠簸,我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幼小的身体紧紧护着菜筐,生怕有人碰碎了蘑菇。天快黑了,冬天的寒风时不时从窗缝里钻进来,从裤脚一直灌到脊背上。随着汽车的行进,夕阳的余晖时而照进车窗,在母亲枯黄的面颊上一闪而过。
这时候有一位中年妇女凑过来说,大姐你这蘑菇卖吗?母亲急说卖!卖!中年妇女淡淡地说,那跟我下车吧。下车一看,我们才走到一矿,那位妇女是矿食堂的,一进门便说,我看你也不易,大过年的,再说你的蘑菇新鲜,我一眼就看出没加水,这样吧,我给你两块七,也算是年前的高价。母亲不敢怠慢,连连点头称是。上称,结算,临出门时,那位妇女说:你一上车我就打定主意要买你的蘑菇,你看着就是个厚道人家,随人缘,我买个称心。母亲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出门正好挡了顺车,个把小时就到了家。这一年的春节,在我的记忆中算是过的最好的一年,由于一家人的努力,生活总算是有所改善。母亲尽管依然忙碌,但显然比之前舒展了许多。大年三十母亲从场上看戏回来,给大家做了一锅酱排骨,告诉我说是啃鬼,去一年的霉气。
那几年,母亲种粮食、种瓜、种菜,也贩菜,经常像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样,每天天不亮就在菜市场斡旋,像那些男人一样,扛着麻袋攀爬于货车之间,像那些男人一样,抻着嗓门吆五喝六。显然,这样的生计也不能减轻这个家庭带给她的重负。开春以后,母亲承揽了村里一家面粉厂的部分销售,雇了亲戚的三轮车,一袋一袋装上车,拉到城里去卖。好在城里人都知道农村面粉好吃,加上母亲的诚信,生意倒做的不错,有一回听她说一个月卖掉了十几吨面粉。一袋面粉挣5块钱,利润也是相当可观的。也不是城里人娇气,似乎是约定俗成,往往东西要扛到楼上才算是买到手。母亲的规定是,除了一楼之外每层楼要加一块钱,城里人见母亲一个农村妇女,憨厚泼实,大多会抱有同情之心,一般不计较。也有不厚道的,专爱占些便宜。有一天母亲扛了一袋面到六楼楼梯口,那人说大姐你先下去看着你的摊子,我马上送钱下来,母亲在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那人下来,心想上去找也不知道哪间屋,说不好那人真有什么难处,也就悻悻地回了家。那年母亲50岁。
后来母亲还做过粮食生意,收黄豆、收玉米和扁豆,卖过鞭炮,在菜市场摆摊卖豆芽,但是地里活照样不耽误。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想象,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坐在大门的树荫底下,风吹过时,母亲脸上的汗水就结成盐,闪着细碎的光,头顶的树叶也微微摇晃着,闪着细碎的光。
母亲生病的那一年,南墙的杏树突然死了,想不起来是春天还是秋天,有一天发现它没了叶子,浇水、施肥,百般侍弄,像是在叫一个人醒来,可它终究没有缓过劲来。生命大致如此吧,死亡也不是一瞬间的事,辛劳一生,说不定从哪一刻起,命运就拐了弯,下了坡。大概是因为母亲这一生跟粮食打交道太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有位作家写的小说《狗日的粮食》,潜意识里总在念叨这几个字:狗日的粮食。
大门口的槐树却一直长得很旺。这些年每每回家,它立在空旷的院子里,像一个侍卫一样恪尽职守,守着破败的房屋,守着过去,守着父辈的恩恩怨怨,守着我们的归来。柳树也很旺,树身粗壮,枝条铺满了屋顶,密密麻麻。有一回我上房顶清理廊檐,它们相互缠绕,几乎让我迈不动脚。在那一瞬间,突然想起童年某个相似的情节,依稀看见母亲从厨房出来,让我赶紧下来。我抬头看天,天太他妈蓝了,天上就一朵云,硕大无比,干净得让人想哭。
这些年院子一直闲置着,四叔偶尔过来照料,清理一下花园里的杂草,修剪修剪乱长的枝条。前阵子有人要出钱买下这块宅基地,我们姊妹征求四叔意见,四叔愤愤地说:卖啥卖,你们这是要剜根呐!
又逢清明。回家给母亲上坟,总要回院子里看看。其实已了无牵挂,只是随了要看看的这个念头。春日里,柳树嫩黄柔曼,显眼于荒凉的庭院一角。杏树依然立在那里,枝干光秃秃地伸向空中,只是没了生机。槐树还没有发芽,树梢上挂满去年的槐荚,在它一两米的地方,不知何时旁生了一棵手腕粗的幼槐,树顶也挂着槐荚,相怜相惜的样子。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些树陪伴着母亲的春夏秋冬,一朝一夕。每天,它们目睹母亲从大门口出去,黄昏时再土苍苍地回来。它们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每一朵开过的花,都能看见母亲在这院子里的琐碎和操劳。它们看母亲跟人慢声细语地说话,每天从上房进到东房,从碳仓到猪圈,冬天煨炕,夏天收粮。一直以来,它们也像母亲一样,脾性温良,缄默少语。一年当中,它们守着母亲的院子,守着院子里的阳光,阳光下怒放的月季,门台上摆成一溜的醋缸,房檐下的燕窝和麻绳捆扎的蘼草。它们陪着那些木门纸窗一天天变旧,陪着土墙根风化每一颗微尘,看着母亲一整天地走动,一年年变老。它们像是跟了母亲的心性,每天往更高处生长,从不歇息,沉默而内敛,风来了,也不过分地晃动。
这些年,时常会为年轻时因莽撞和不解对母亲的一次顶撞,因虚荣和随性带给母亲长时间的阴郁而深感懊悔,而且时间越长,懊悔越深,越久。随着母亲的离世,这懊悔便成为一种无法治愈的疼痛。这是时间留下的伤。想想,人总是要经受太多的生离死别,到了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才会有“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人生体悟。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岁月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动了手脚,而你从未在意那些时间落下的灰。过往的一丝一缕,时不时在内心映现、还原,让落寞变得平和,让空洞成为丰盈,让浮华归于本真。我因此而敬畏生命和存在,安于日常,善待时光,并试图抓牢什么。
坐在母亲曾经坐过的地方,想想她艰辛的一生,重新看轻或看重一些事情,再替她闻一闻人间的烟火,吹一吹大门口的清风。
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化缘道士说的话,起身跑出丈外,朝院子里端详。傻傻地看了半天,却始终也没看出什么由头来。
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承接各种软文、硬文,影视剧本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