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文盲大姐
我的文盲大姐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途中忧喜参半。回望行走过的路,一侧开着快乐的鲜花,另一侧长着忧伤的枯草。大姐活到六十多岁才明白这个理。她的快乐是以忧伤为背景的,因而弥足珍贵。
大姐这辈子吃的苦,如果以时间为数轴,只有她自己才能计算得出来,她把吃苦的根源归结到不识字。大姐没有进过一天的校门,母亲说是她自己不愿意上学,为这事娘儿俩没少较过真,每次都是大姐妥协才能平息。她不想伤害母亲,更不愿勾起母亲太多伤心的回忆。
一辈子操心的大姐,上了年纪后才有空闲回首往事。那些陈年旧事总是萦回在她的脑海,越发让她感到没有文化的酸楚,一想起,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既有悲情的,也有幸福的。有时候母亲都说大姐的眼泪比她的话多,其实,她是把自己置身于时代才感慨落泪的,仿佛在寻求一种心理平衡。
大姐把自己不识字的原因归结于时代,也算是命运不济。她在学龄时刚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全家日子过得很艰难,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靠吃树皮维系生命,时间久了父母都得了浮肿病。尽管这样母亲还得下地劳动,只要村上的高音喇叭一响就得出门。等母亲回家,弟妹们一个个饿得都瘫软在炕上。大姐心疼母亲,就把照看弟弟妹妹的担子挑了起来。眼看就要过了学龄,久病的父亲催促她去读书,但大姐实在走不开。她安慰父亲说,不读书也能种地,没事,没事。
父母也就没有再坚持,这样大姐读书的机会就错过了。大姐十岁时就和同样遭遇的几个小伙伴一起在田间地头打猪草,背着比自己的体重还要重的猪草交给了生产队,换回两三个工分,从劳动中获得存在感的快乐。
这种快乐没有让大姐持续多久。十五岁那年,父亲就忙着给她找婆家了。我一直不理解当时父亲的想法。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是不忍心大姐在家受苦才做出这个决定的。父亲每次提起婚事,大姐应对的办法只能羞涩地躲出家门。现在看来她那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一个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少女哪懂什么感情啊!
大姐只得认命。面对命运,如果你还没有能力反抗,那就只能鼓起生活的勇气。父亲很快就给她物色了人家,男方是三十里地以外的蒿沟村人。听媒婆说那个村子不大,但富得冒油。村上人少地多,大多数是山地,很适合高寒作物莜麦生长,再加上常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每年都能装满几大缸的莜面。这在我们这里连想都不敢想,父亲决定亲自去验证媒妁之言。
病中的父亲是骑着毛驴去的,每走几里地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一路走一路停,四十里地足足走了大半天,直到晌午过后才翻过那座大山。当他骑在驴背上走到一处低洼地时,媒婆兴奋地说,到了!到了!父亲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三间窑洞是那么耀眼,院子被青石板分割开来,一眼就能看出哪是路,哪是泥土。父亲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一股馋人的莜面香味。一个后生急忙搀扶父亲下了驴。他虽说其貌不扬但能说会道,客套话讲得句句在理。父亲很快判断出这是未来的女婿。
媒人赶忙向父亲介绍,他叫孙亮,初中文化,是村里出了名的种地能手。父亲饱饱地吃了一顿猪肉汤蘸莜面,觉得很满意。孙亮处处迎合上门的准岳父,父亲喜欢谈古论今,他完全跟得上节奏。晚上两人讲起水浒故事更是没完没了,天亮了也没有一丝的疲倦。父亲离开时,驴背上除了父亲,还驮了一袋莜面,到家后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17岁的大姐就这样嫁给了孙亮。直到结婚她才知道丈夫的年纪比自己大太多,心里很不服气,刚嫁过去就整整哭了一天。最让她闹心的是家里水缸里散发出羊粪味的水,不要说喝了,闻着都想吐。原来,村里有口旱井,每到夏天开始收集雨水,雨水在旱井里自然沉淀,人在舀水的时候牲畜也在一旁饮水,旱井的边上还飘满了羊粪。大姐心里埋怨父亲的贪嘴,想到自己从几千人的大村嫁到了两三百人的小山沟里越哭越伤心,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再次把自己的命运和不识字联系在一起,要是识字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到这个小山沟。
人很难说清楚究竟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造就性格。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姐所处的环境改变了她所向往的一切!大姐接受了婚姻事实,恐怕与姐夫的微笑有关。姐夫有文化又比姐姐年龄大,处处让着大姐,他们做了几十年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姐夫的微笑是对生活抱有乐观的态度,这也深深影响着大姐。
姐夫没有给大姐带来多少财富,只用微笑淡化生活中的烦恼,让大姐找回了自信。大姐接连生了四个丫头、一个男娃。男娃长到四五岁夭折了,伤心和不甘心交织在一起,对她来说生儿子的意义要比抱块黄金还要金贵,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让她在人前能抬起来头。大姐有股不添男丁不罢休的劲头,直到生下了五姑娘后才得了儿子。大姐喜得说喝面糊糊也是甜的。
大姐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姐夫把大姐的心思猜的很透,给儿子取名孙文德,言外之意就是有文化有德行。大姐儿女满堂,内心却有了惆怅,这种复杂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总盘算着孩子们读书的事情,她很明白读书是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唯一途径。
大姐有双勤劳的手,生产队那个时代,男人干的农活,她样样都能行,就连耕地那种既要体力也要技术的累活也不在话下,时间久了养成了不服输的倔强性格。她和姐夫操持着几十亩农田,那些黑黝黝的土地简直成了她的命根子,只要种子入地,她就开始祈祷苍天神灵降临。村上有个风俗,大年三十就要请算命先生占卜喜神方位。村委会组织起秧歌队,每个人都穿着花色不同的服装,不同的脸谱扮演的角色也不同,敲锣打鼓向算命先生指定的方位赶,跟在后面的是男人们牵着的大小牲畜,牲畜的头上挂着一条红布条,预示着吉祥如意。男女老少像赶集一样,很快围成一圈,尽情享受着秧歌队扭动的那些说不清楚的花色动作。随着秧歌队锣鼓声的停歇,男人们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在雷鸣般的鞭炮声中牲畜扬蹄奔跑,把朝拜祭祀活动引向高潮。大姐没有文化一直信风俗,很早就加入了秧歌队的行列,据说还成了秧歌队的核心骨干。一场舞动后浑身轻松了许多,似乎把全年的苦愁都抖落干干净净,用美好的心情等待来年的丰收。
大姐用心种地就是想把多余的粮食卖成现钱,但难以把握和预判市场规律,有时候种出来的粮食根本没有销路,堆积在家里看着都很伤心。听说城里人都抢着吃农村饲养的猪肉,她每年都要养两头大肥猪,从来不舍得自己吃,她要靠卖肉钱维持子女读书的花销。
大姐在土地里淘金,在繁重的劳动中寻求快乐,同时也在劳动中解脱苦闷。大姐农闲的时候在村里的饭店打工,其实她也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出不去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数钱都不会,这辈子她都没有勇气去趟银行,平时结余下来的钱都得请二姐帮忙,在她眼里二姐就是她的活算盘。大姐积攒的钱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一想到儿子,她的心里就会绽放出幸福的花来。
孩子们都说大姐像变了个人一样,眼睛里装着不仅是自己,她走不出家门就在村里做些公益性的事情,村委会有号召她就有行动,大事做不了,小事也是做贡献。每年春节前,张家需要炸麻叶少不了她,李家压粉条她也得去帮忙,一个冬天忙得手都伤了也不停歇,凭借一副热心肠为营造村子里的和谐氛围奔波着。
大姐的日子好过了,很感恩赶上好时代,那年部队来招兵,她就把儿子送到部队以回报社会。大姐还做了一件大事情,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在城里给儿子买了一套楼房。房子交付后姐夫执意要站在房间里拍张照片,还没有拍完老两口就抱头大哭,没有想到偌大的城市还能有他们老两口的一席之地。其实真正改变命运的,并不完全是时代给了他们机遇,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生活永不放弃的态度。
孩子们给大姐买了部手机,还把家里亲戚的信息都输了进去,大姐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何况是其他人呢!和谁打电话,谁和她通话,她只能靠声音判断,她再次陷入了不识字的尴尬。群里眼花缭乱的文字信息目不暇接,她却一片茫然,只能发语音,请大家和她语音聊天。远在天津服役的儿子发在群里一段话:
爸爸妈妈:时间过得真快,面对即将迎来的休假,内心既激动又忐忑。自从来到部队,便无法陪伴家人,我长大了,你们变老了。每每看到视频里父母满头白发,我心里五味杂陈。部队熄灯号响过了,我躺在床上想起父母的艰辛和不易。在家时母亲最宠我,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父亲经常在我迷茫时引导我,这才有了我在部队优秀的表现。每次休假,我都害怕时间偷偷地从父母身边流失。父母在,家就在,心就有依靠。你们就是我安心工作的动力!
大姐含着泪水听完儿子发来这段话,擦干眼泪,旋即又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没有经过热恋的缠绵,但经历了时间沉淀,依然有人愿意哄她开心让她笑,丈夫与孩子们温暖如春的言语让她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图片/网络
作家简介
赵继平,山西朔州人,现在南京工作,用写作反思人生,让作品愉悦自己。在部队工作十八年,先后在《解放军报》《战友报》《河北日报》《内蒙古日报》等发表若干稿件。部队转业后到省级机关部门工作,边工作边思考,完成数十篇的理论文章,先后在江苏省委《群众》杂志、《中国环境监察》杂志发表,部分文学作品在《中国环境报》《羊城晚报》《南京日报》等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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