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村庄到大上海的灵魂列车
文丨曹旭
一
因为是周末,好友们聚餐,昨晚睡得很好,过去不适的肝部和心脏,已不觉得异样,半夜偶醒,也是平安。朦胧中,妻子起床了,又听到她接电话的声音,大概是清晨七点多些。她过来了,她推门进来了,但是我约莫不平常,不好。果然她推醒我哭出声说:“旭,旭,四大老了。”(“大”,dá,河南方言,即叔父;老了,即去世)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不要慌,怎么了,慢慢说。”
五十天前,妻子说,你们单位不是清明节放假吗,我们去上海吧。我说去那里干什么?因为往年的清明节,我们多是到郊外踏青,也到西面玉皇岭墓园给母亲扫墓。有雨纷纷的时节,新鲜的泥土的野味,在同样新鲜的风中飘散,让人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如是艳艳油菜黄花开满原野的晴日,更是让人开怀心驰。但不知为什么,今年,妻子却想要去上海,那好吧,想去上海就去,就是家居上海的四大不在家,我只当陪她到故地一游。
说是故地,是因为四大落户上海近四十年,我青年时想到外国留学,只身赴沪,寻找在五角场长海医院上班的四大,小时候常常引领、四岁从落雨后的粪坑里救起我的四大。四十年之后,我去找他,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站在他的面前,他手中的药方顿时洒落在地;一同回家的路上,我知道骑车在前的他一直在抹泪,因为南方的风温润而不凛冽,他一手把车,一手按住风的模样。
后来,我们结婚、生子、庆日,甚至我心里不快,都会到他那里。福在深山有远亲,他家产千万之时,他告诫家乡人,无事无非,不要到上海,到了也不接见。而我则是例外。我的四大。
如今,妻子提议想去上海,去就去吧,多年不去了。但没有想到,清明节一别,竟成永诀。我还清晰的记得,他从楼上下来,我疾步过去抱住他抱起来;记得我们分别时,他被我再三催促着上楼时回头的身影。
我的四大。那一天,我们一同赶集,一同回来,一路畅谈;那一天,我们品尝了六七种的烈酒,交谈了四十年的前后;那一天,我们从中午吃饭,一直吃到晚上将近七点。那一天,我们唯恐给家里多添麻烦,已经在外面订好房间,没有在家里留宿。那一天,他依依不舍。我的四大,我清晰的记得,我们分别时,你被我再三催促着上楼时回头的身影。我的四大。
没有想到,那一分别,竟是永诀。
听到噩耗,我连忙打通老家曹庄本家大哥的电话,相约到庄里三大的家里商量此事如何处理。途中得知,昨天晚饭之后,四大到外面散步,心脏病突发,倒在路边。路人帮助,拉到长海抢救,大概在今晨子时,不治而逝。按当地的规矩,下一周二举行追悼会,按家乡的同辈人说,喜事迟到,丧事应尽早前往。于是大家商量着尽快坐车到郑州,再从郑至沪吧。由二哥的女儿小亚网上订票。
商议即决,我匆忙赶回家中,和妻子商量了,多准备一些钱,拿一万吧,如果在北京的昱弟没到,或者军务在身,就替他垫付。下午一点左右,大哥二哥我们乘出租,匆忙赶往东站高铁。
路上默默无言,好像只我一句:“四大这一走,对于我们家是一大损失啊!”是吧,正像一位重要的人物对于国家,他的离开对于我们家族,是一个重大损失。此话之间,我没有顾及个人的情感。
远处的列车,涌动着巨大而尖利的气息,已经进站,大家秩序上车。但是,恍惚之间,好像登上列车的不是兄弟几个,好像登上动车的,只我自己一人,登上动车的,不是我的身形,而是我的灵魂。
二
上海,营口路五角场附近。这是出租车从高铁出站,及虹口机场出来,半个小时的路程,高架桥边的座座大厦,亮若远星的一闪闪疾驰而过,是近午夜的路上。没有料想到,或者不知谁传话传错,四大的灵堂不在殡仪馆,殡仪馆只有他的遗体,灵堂设在家里。
已过午夜,疾步走到楼下,灵堂内的烛火香味,从打开的楼房门扉处飘出。后来,四大的儿子表弟辉说,说是应该开着门,这是上海的旧例。这也是中原地区的灵魂归来呢?还是说四大你回家看一看呢?
子夜睡时,只剩下四人的灵堂,从前凉台处,过门缝发出呜鸣,说是气流穿堂而过,却呜咽着是谁的不满和怨声呢?四大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可否说给我。
几个人睡在沙发上,我沉沉的几经醒来数次。第一个小时之后,沉沉的终是入睡了,只被超度亡灵的大悲咒声,录音机的大悲咒声,还有堂兄的说话声惊醒过两次。也似有梦,却深深的,依稀是四大的灵堂和他的音容,一头汗水惊醒,知道自己身在上海,正在灵堂。
三个小时醒来之后,六点多些,刚好四娘已经起床从楼上下来,我站在台阶上,侧面看她和堂兄说话。然后,寻隙喊一声:“四娘!”便上去轻轻拥抱。她喃喃的说道:“小旭见到了,见到了。”她说的是我五十天前给辉弟结婚贺礼,同时拜望四大的前次见面,那最后诀别。
如今,人去楼空,多想到他的书房看一看。然而,我听到四娘和堂兄家事,却总觉得不妥,便换上鞋子,一个人走出来,到浓密的灌木丛林中,在宅外的灌木丛中散步,两只蚊子突袭过来,被我打死在裸臂上,沾几星自己的鲜血。我轻轻拂去林蚊的尸体,那些粉碎的尸体。
回到宅屋,大家正在早餐,四娘特意让我坐在她的的身边,我只说妻子如何在昨天早上报告噩耗,如何惊心;我平静的说着。别的,我只一碗粥,便告辞素餐,到灵堂外的阳台,看上海一隅的早晨。
天色阴阴的,露水或者夜雨残剩的水滴,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轻轻的冰凉的坠落。
应该,应该是从一条河水的堤坏处,向西南方向,穿过它,到达一个村庄,我开始寻找,不知其有多远,是为了赶时间,就在村庄的一户人家,借来一辆单车。农家没有大人,很放心的一个孩子,记不得模样的一个孩子,跟着我,我自行车带着他,越过村里的街道,向南行,越过了大概是清水坑满的一条古道,来到这个村落。
这个村落没有具体的模样,恍恍惚惚好像就是老家的那个村庄,不知道是否有风,肯定是没有雨,也没有雪,街道是无人。当时从他的家中出来三个人,我询问他的所在,他就在屋里。我过去,他在屋里,他瘦俏的脸庞,低矮不高的身量。
我有些迷糊,不知道如何与他一块儿从家里出来,原来是家里的三人在推销贡品。他说:“不要听他们的,一炷香有什么用呢?我不信那个,为什么要燃香呢?我们家清清白白,像一条轻轻的河水,信了一炷香,不就通向俗间了吗?”然后,他又说:“他们推荐的一炷香,纯粹是为了卖钱,为了两千块钱,你要是想要,我送给你钱。”我连忙推辞。
不知为何,他说完这些话,自己进屋去了,我打量他的住处,是高达三层的楼房,前高后低,后面是两层,还有一样静默的村宅,有序排列在周围,没有风,也没有雨,更没有雪。房屋大门朝东,不知是否有“紫气东来”的牌匾,但是房门关闭着,静闭着,门前两棵树木,笔直极高,望不到树枝,只有一些藤叶,稀疏向上缠绕。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绕道宅子的西面,那里一个有人攀爬的墙豁口,我看一眼,又走到宅子的南面,那大概是堂屋的西屋,有另外的南门,我偷看到,门内有房,房内几张桌子,有几个老人在那里,好像是他赡养的敬老院之类的,但是,几个老人坐在床上,冷漠地打量着我。几个老人,是的,许多年前已经老了的人。
我可能要走,他送我,我说我大概认错人了,我没有说你是谁,你不姓曹吧。他冷静的说,他不。然后,并没有跟着我的孩子出现,我和孩子又踏车回归,过了几条清水积满的古道,又回到那个村庄,还回人家的单车,想到北方还有很远的很漫长的路。
那么漫长的路,我此游历,何时回到家乡呢?却在这个疑问之间,猛然梦中惊醒,回忆到那个说自己不姓曹的人,不就是我的四大吗?于是,在清晨的青青光辉中,我的泪流下了。我查一查日期,周六,六月八日,二十一天之前,我的四大、世称四叔四叔父季父的曹贵生,二十一天之前过世。
这是为了什么?我这人生的列车上。
2014.5稿、2021.7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