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3 上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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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3上部)

文|张书勇

第一卷

01

喔喔喔——

藏青色的天幕下,一只红冠翠羽、尖喙长趾的大公鸡挺立于院墙东边几乎快要落光叶梗的槐树杈间,“啪啪啪”猛拍几通翅膀后,发出了气壮山河般的一声长啼。伴随长啼,遥远的东方天际,一轮大如锅盖红似烙铁的太阳开始挣脱地平线的羁绊,艰难的一寸一寸的向上浮升了,太阳下面淋淋漓漓的淌流着铜汁般的倒影,望去极是奇谲诡壮。

槐树下面,赵夏莲身穿睡衣,左手端着水杯,右手握着牙刷,双脚稍稍分开,上身微微前倾,正在仔仔细细的刷着牙齿;一阵略带寒意的晨风袭来,轻轻的掀动着她额前翘起的两绺秀发。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忽然,放在脚旁石桌上的手机震响了铃声。赵夏莲急将牙刷咬在嘴里,腾出右手一把抓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摁下了接听键放在耳旁,同时口里做着应答:“嗯,嗯,……好,一会见一会见!”

放下手机,赵夏莲抽出牙刷,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水,然后引颈仰首,双眸望天,“呜噜噜”一阵响动,让水在口腔和牙缝乃至喉咙间充分奔腾涌流,将昨晚残余的食物渣屑涤荡冲刷净尽之后,方“噗”的一口喷在了地上。

“老爸,老爸……”

洗漱完毕,放好水杯牙刷,赵夏莲悄步走回到了位于前院堂屋东侧的卧室;正在床上酣睡的麦兜翻了个身,在一脚蹬开被子露出光光小屁股的同时,口里发出来两声迷迷糊糊的呓语。

“哎,老爸在,老爸在呢!”赵夏莲急忙低声答应道;俯过身去看时,麦兜却早再次进入酣梦,鼻孔里发出着窸儿窸儿的微声,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还似乎浅漾着丝丝笑意。

赵夏莲轻手轻脚的拉过被子盖在了麦兜身上,沉于香甜梦乡中的麦兜再无呓语,只是原本含笑的眉眼却又变得紧蹙起来,仿佛在为着什么重大事情深深担忧一般。赵夏莲一言不发的凝望着麦兜的小脸蛋,望着望着,两颗清泪忽然挂上睫毛,半年多来的幕幕场景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啊”的一声惊叫,一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俏丽女人仓皇间抢门而出;钱兴胤光着脊背站在客厅正中,开始时脸上尚显尴尬慌乱之色,然而很快就在两个嘴角处吊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夏莲,你听我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我做这么大的生意,身旁哪里少得了女人?不过我发誓我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赵夏莲双目喷火,右手抖抖的指着钱兴胤,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啪”的一响,左肩上挂着的坤包顺着胳臂掉落在了地上。……

“钱兴胤,在最初的时光里,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温柔体贴、积极上进且又不乏幽默感的男人,谁想到你竟是这样不可救药的诡谲、阴毒、卑鄙、龌龊。你的行径毁掉了你在我这里本应得到的尊重和珍惜,你的行径使我深深的感到了耻辱、悲哀、愤怒!”……

“我们之间,真的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吗?麦兜呢,你就忍心让麦兜成为没爹的孩子吗?”面对钱兴胤的苦苦忏悔,赵夏莲尽管满眶泪水,然而还是倔强的昂起了头,缄默不答。……

禾襄市人民法院,庄重威严的国徽下面,赵夏莲和钱兴胤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道而驰。赵夏莲面色沉静,脚步平稳,刚刚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的声音,依旧雷鸣般的响在她的耳畔:今有钱兴胤、赵夏莲夫妻两人,因长期感情不和,关系破裂,无法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经双方商议,决定离婚。离婚协议如下:一、房产、财产均按相关法律规定,分割处置;二、……

“喳,喳喳——”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两声喜鹊的脆鸣,将耽于往事回想中的赵夏莲惊醒过来,抓起手机一看,时间已近八点三刻。“不好,只怕要迟到了!”赵夏莲匆匆换好衣服,随手抿了抿头发,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赶到村部门口,时间恰好九点。王安平、赵士乐、李有才等八名村支两委班子成员和村部通讯员孙殿秀正散立村委院内,或端杯喝水或垂头凝思,或往来踱步或左顾右盼。孙殿秀首先看见赵夏莲到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前来,口里低声说道:“七婶,你总算来了,大家伙儿早都到齐了呢!”

赵夏莲并不看孙殿秀一眼,口里冷冷的喝道:“叫我九姑!”

“……是,九姑!”孙殿秀尽管脸显茫然之色,不过还是低低的叫了出声。

赵夏莲仿佛没有听见,转头过去遥望着自家院前槐树上的那个鹊巢;但见疏朗而又干硬的槐树枝梗间,两只黑背白肚的雌雄喜鹊正在喳喳欢叫,跳上跃下。记得夏天时候,一场急风骤雨袭来,雌鹊不幸右翅受伤,跌落在了地上,是父亲为它敷药包扎,又命夏雨将它重新送还树上巢内。从此以后,雄鹊便天天伴着雌鹊在树枝间练习展翅、翕翅、跳跃、翔飞;那时候她还在水源镇政府上班,每次周末回家,都能看到雄鹊孜孜不倦的伴飞和雌鹊艰难翕展翅膀的身影。如今三四个月过去了,雌鹊总算能够跃飞自如了,完全看不出当初折翼受伤的模样了;——雌鹊和雄鹊间那相濡以沫的爱情、顽强不屈的精神,深深的镌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赵夏莲眼前又浮现出回村任职前夕,镇党委书记李颉和自己谈话的情景:

“赵夏莲同志,这次组织上安排你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一来呢仲景村是你的老家,人熟面花的,在一定程度上便于开展工作;二来呢你对土地'三权分置’有见解,虽然比较粗浅,但毕竟相当超前,这就不同于一般的乡镇干部了。”李颉一面说话一面拿出一份《人民日报》,“来来来,这份报纸你拿回家去认真研究研究!”

赵夏莲看到《人民日报》的四版头题,赫然刊发着一篇题为《关于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工作的意见》的文章,不禁抬起双目,诧异的盯着李颉。

李颉习惯性的笑了笑,说道:“是的。市里要正式开展农村耕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了。试点就放在仲景村,责任人就是你!”

……

“进屋,都进屋去!”赵夏莲正自忡怔之际,王安平已一边吆喝,一边带领众人鱼贯而入了位于村部一楼的会议室内。赵士乐走在孙殿秀身后,瞅人不注意时,伸手“啪”的猛拍了走在孙殿秀前面的李有才的脖颈一下,然后急速摆正身子,做出满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李有才懵里懵懂的回过头来,愤怒的瞪了孙殿秀两眼,但却并未发作;“嘎——”赵士乐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这一切,赵夏莲看在眼里,然而并未说话;她站在村部院中,努力平定了一下思绪,心里默默念道:“从现在开始,我要走出婚姻破裂的阴影,放下感情包袱,集中全部精力,全神贯注做好镇党委政府交给我的大事!”之后这才跟着大家伙儿走进会议室,坐在了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

孙殿秀一阵手忙脚乱,为每个人重新续好茶水,然后悄步回坐到了自己的位上。赵夏莲望了一眼旁坐的王安平,期望他能说上几句开场白的话,毕竟自己回村任职时间不长,一切局面还需靠他打开,但王安平却耷蒙眼皮,脸上表情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完全没有开口发言的意向。赵夏莲只得端杯喝了口水,尽量放缓语速说道:

“同志们,现在开会。——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请大家各抒己见,谈谈对于当前农村土地政策的看法,谈谈对于实行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认识,以及如何尽快打开局面,推进我村的'三权分置’试点工作!”

说完,眼睛一一掠过众人的面孔。

赵夏莲看到,王安平左右两手十指交叉着搁放桌上,眼睛虽茫然盯视前方,表情却极是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发言一般;赵士乐脊背靠实座椅,下巴上扬,眼皮耷蒙,似乎在苦思冥想着什么天大难题,完全没了常时的促狭调皮模样;李有才是出了名的“闷嘴葫芦”,只管瞪着一双半睡不醒的眼睛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半天看似要张嘴说话,不料却只伸展双臂,长长的打出来了一个哈欠;其他四个村委支委一个蜷起食指以关节轻敲桌面,一个手抱茶缸呼噜呼噜的大口喝水,剩下的两个则脑袋一摇一晃似乎在和着节拍哼唱某段戏曲的唱词。场面就这样冷了下来。

对面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转动迟缓看似凝滞一般,唯有秒针跑得欢快,且每跑一格便会发出“咔”的一声微响;咔——咔——咔——,静悄悄的会议室内,秒针转动的声音听来似乎格外震耳。无形之中,赵夏莲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孙殿秀悄步出门,打了满满一瓶热水回来,挨个往众人面前的茶缸里续着。不知是谁在后面狠狠拧了一把孙殿秀的屁股,孙殿秀回身骂道:“赵士乐,你个肉头!”赵士乐挤眉弄眼,连连摇着双手:“不是我不是我,骗你的是肉头!”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会议室内的气氛这才稍稍活跃了一些。

“说说,大家都说说,”赵夏莲知道村组干部平日就是这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模样,也不好过多指责;待孙殿秀手提水瓶坐回自己的位置后,方才倒过笔杆轻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关于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动员会已经开了三天,倡议书宣传单也挨门挨户的发了下去,可是直到今天村里还是半点动静也无。咱们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然后再进一步想想对策!”

话音刚落,众人立时便又成了庙里的泥胎,虽正襟危坐,却一言不发。

02

“听着,今天夜里十二点后,用报纸把二十万元现金包好,送到城北新区拱桥下面的过道里,在那儿会有一个蒙面黑衣人耐心的恭候着你。不准报警,也别耍滑头,否则我……一口把你的耳朵咬掉!”

李进前一动不动的把右耳对着手机听筒:“我不报警,也不耍滑头。——还有吗?”

“……当然,如果你肯出到三十万元的话,那么,嘿嘿……我可以替你把你的任何一个仇人的耳朵咬下来!”

李进前表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老大,你这到底是第几次、第十几次、第几十次给我打这种骚扰电话了?你除了咬人耳朵之外,还有别的优点和长处吗?就不能换个部位比如说脚趾甲什么的咬吗?还有我说老大,往后咱能不能别玩那骑老鼠耍木锥,——小毛寒气的游戏呢?咱能不能干一桩骑大象耍门板,——大马金刀的买卖呢?哎别说,如果你有足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真有一桩大的买卖等你来做呢!”

“什……什么买卖?”

李进前无声的咧嘴一笑,压低嗓音神秘兮兮的说道:“老大,俺给你一百万元现金,哦不,给你一千万,你把俺爹的照片放大挂到联合国总部大楼上。中不?”

……

宽大而又舒适的奔驰商务车在平直的柏油马路上以每时八十迈的速度平稳行驶着,李进前放下手机,略显懒散的将身体仰靠在车内的最后一排座位间,透过微微拉开的车厢窗帘向外望去。

李进前看到,马路两旁的千百棵杨树在急速的向后倒退着,而迎面驶来的车辆,无论是运货的大车还是载人的小车,则全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牌号码就已经呼啸而过了。透过水桶粗细的杨树树干,李进前极目朝向更远一些的地方望去,但见平坦无垠的刚刚被浅绿淡染的麦田条块相连,视野内有时会有三棵五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有时会有一片两片光秃秃孤凄凄的坟地;然后便是林木掩映下的村庄,村庄里有崭新漂亮、高大气派的西式楼房,瓷砖贴墙,红漆涂顶,窗户一律安装着海蓝色的推拉式玻璃,偶尔也有那么几座低矮破旧、年久失修的屋架瓦房,黄泥涂墙,朽木做窗,房顶瓦楞间,一蓬一蓬枯黄的禾草在略略显得峭薄的寒风中来回的摇曳着。

对于刚才带有恐吓性质的骚扰电话,李进前已经习以为常了:在禾襄市,“香雪”黄酒有限公司算得上是后来居上的明星企业,身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他自然也便万众瞩目,举止惹眼。树大招风,财多露富,公司诸多事务缠绕,纵横业务联系繁忙,每天电话数十上百次的打进拨出,号码根本无法保密,那么偶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恐吓骚扰电话,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对方只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从来没有实际性举动呢?何况对方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来上那么一次,从来没有连续性举动呢?久而久之,李进前非但将其当做重重工作压力下的一味调料,而且还要在心情好的时候和打电话的人逗上几句嘴,甚至故意设下语言陷阱让他跳进去博得自己哈哈一笑。时间长了,两人之间竟似乎形成了某种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然如果往深里想,这种骚扰电话肯定大有来头:谁会无事无非的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拨打电话、而且采用的是变幻不定的网络虚拟号码呢?费尽心机不说,关键是还得浪费网费呀。可是究竟是什么来头呢?李进前推测:如果此人不是确实活得无聊透顶的话,那么便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了。——商海涛涛,谲诈莫测呀……

前面,碧桃和洋洋斜坐在靠近车门处的座位内,母女俩肩并肩的偎得很紧,一人分戴一个耳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手中的MP4;一面听,一面又跟随节拍把腿脚腰肢不停的扭来扭去。对于身后李进前和人的通话,两人丝毫也未听到,——这倒非常符合李进前的本心,他只愿妻女过着优裕平静、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对于自己在商场上拼力流汗的搏杀、骤起骤落的角斗,她们最好全不知道才好!

林木、村庄、麦田,林木、村庄、麦田……重复而单调闪现的画面,使得视觉渐渐有些疲劳起来,李进前伸手摁下车厢窗帘,眯起双目,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把脑袋仰靠在了松软暄和的座垫上;慢慢的,公司内外的诸多冗杂事务汇拢成为一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就目下的情势分析,市委书记尹昭河莅任禾襄不满一年时间,虽未明确表态,但看得出基本上还是倾向于“香雪”公司的;可惜尹昭河两个月前去往中央党校理论班学习了,为期半年。尹昭河走后,市委政府一应工作暂由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袁清晨主持。袁清晨已在禾襄任职十多年,“宏发”黄酒有限公司是他一手扶植、长期联系的利税大户,自然处处事事维护着“宏发”公司的利益,而对“香雪”这个后来居上的企业便不怎么放在眼里了。就自己这次即将实施的计划而言,方案是年初就以密件形式分别向齐朝河和袁清晨报批过的,当时尹昭河也点头表示赞同;然而尹昭河一走,袁清晨即以种种藉口予以推托,直到实在推托不下去了,这才以市委政府准备试行“三权分置”改革为由,将自己推回到老家所在的水源镇仲景村。幸好老同学老朋友赵夏莲由水源镇回往仲景村兼任村党支部书记,且为“三权分置”改革试点的责任人,这才使事情有了转机……

想到“宏发”黄酒有限公司,便不能不想到其掌门人李震宇。其实对于李震宇,李进前是毫不陌生的:一个精明干练的小老头,一个在禾襄酿酒业界苦心经营四十年而不跌不倒的元老级人物;两道寿字白眉,一张核桃皱脸,这便是李震宇相貌的真实写照。每次市里召开工业企业会议,李震宇总是不哼不哈的坐在会场一角,又总爱拿那种阴鸷干涩的眼神觑视着自己。卖灰的见不得卖面的,推车的见不得挑担的,自己和这小老头既然做了同行,势必要在原料、资金、市场等方面有所争夺,再加上“香雪”和“宏发”又渐有并驾齐驱、分庭抗礼的态势,当然便是竞争对手了;商场如战场,同行是冤家,看来以后还得多提防着他点儿……

李进前脑海中浮出了他和李震宇最近一次逢面的情景:

“小伙子,前程无量,前程无量啊!”那天,在全市工业企业工作会议后的招待宴席上,李震宇忽然在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黄克敬的陪同下,手捧酒杯踱到自己面前,干笑着说道,“我们禾襄市黄酒界有了你这位后生,那是必将风生水起,风生水起的啊!”

“不敢不敢!”李进前急忙双手捧杯恭敬站起,正要去碰李震宇的酒杯,李震宇却似没有看见,径自携着黄克敬端杯走了过去。……

接下来,李进前眼前又浮现出了另外一幕场景:

“进前,虽然我要说的你全都知道,但是我还想最后强调一遍:豫JS31号是赵教授专门针对我国中西部地区的土壤、降水及气候、环境特点培育出来的酒黍品种,也是赵教授多年心血、多年智慧的升华结晶,具有抗倒伏、抗病害、丰产稳产等多项优点;其颗粒熬制出锅后,更是晶莹剔透,黏糯芳香,系酿制黄酒的上等原料。豫JS31号刚一出世,尚在保密期间,即被酿酒界传得神乎其神,号称'黍神’,全国数十家黄酒酿造企业纷纷不吝代价,朝夕围堵,希望能将其买断归为己有。赵教授不为金钱所诱,几近白送般的将其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出让于你,这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更是出于对你的厚望。你一定要好好对它,好好对它呀!”省农科院良种培育基地,梁敏君教授满目慈爱的望着李进前。

“梁姨,我一定好好对它,决不辜负你和赵教授的期望厚爱!”一股暖流涌过李进前的胸膛,他嗓音颤抖的高声答道。……

想到梁敏君,李进前的眼前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钱洁琼的形象:那素净典雅的面孔,那哀怨哀愁的眼神,那若有似无的淡笑,还有那茕茕孑立、举世无双的窈窕倩影;二十年前在这座小城里的生死苦恋,十年前“锦绣花园”小区门前的惊鸿一瞥,也都帧帧旧照似的涌现在了眼前。他的左胸突然猛的一跳,仿佛胸腔被抽空了似的狠狠疼痛起来。他下意识的伸手摸往胸前,在那里,他外衣上面的第二颗纽扣始终空着,这是自钱洁琼去后,他多年来一直保留着的习惯,也是他多年来一直珍藏心中的秘密。与此同时,那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也开始在耳旁轻轻旋绕起来: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情哥哥情哥哥,真叫人心牵挂,

撇东撇西,唯独你撇不下。

……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进前口里默默念道,不觉之间,泪水竟溢满了眼眶。

“嘀呤——”手机铃声突然再次震响,把正在耽于往事回忆中的李进前吓了一跳;赶紧揩揩眼角,打开看时,却是晴儿发来的微信:哥,晚上没事过来陪我唱歌去吧,我很有些寂寞啦。李进前抬头望了前面的碧桃和洋洋一眼,见她们仍旧全神贯注的沉浸歌曲里面,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悄悄的回复了一条微信:你先玩,看情况,到时候再说吧。然后便把晴儿的微信删掉了。

03

张天远双手攥紧䦆把,高高抡起,狠狠挥下,伴随着“嗨”的一声喝号,锋利的䦆刃深深吃进了面前被冻得坚硬如铁的粪堆里面;紧跟着双手握着䦆把向上一抬,䦆刃下面,一爿碗口大小的粪块便被撬起,离开了大堆土粪。接下来,他又翻转䦆刃,用䦆脑在粪块上轻磕三下两下,粪块就变得碎若颗粒了。

每年的初春时节,张天远都要将村中池塘底部干涸的淤泥挑上几十大挑,倒放在这仲景坡的西北角上,然后再将牛圈里的牛粪起出,层层压覆上面;淤泥牛粪经过夏秋两季的烈日曝晒、风雨沤蚀,逐渐蒸腾发酵成为土粪复混肥,施进地里格外肥田。只是这种复混肥夏秋时候蒸腾发酵起来散发出的气味总很难闻,若凤倒也无话,若桐每次上得坡来总要夸张的拿手捏着鼻子;每当这种时候,张天远就要教导若桐:“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你闻着它臭,我却闻着它香哩!”

张天远的身后,二十余只刚刚出笼的公鸡母鸡散作扇面形状,一边脚爪前后刨扒粪土颗粒,一边伸头缩脑仔细搜寻着其间的虫子草粒。一只刚刚成年的公鸡仿佛有了重大收获,昂首奓翅,咯咯咕咕的叫了几声,其余的母鸡立刻奋足展翅,四面奔拥而来,众星攒月般的将它包围在了中间;公鸡在一众母鸡群里雄视阔步的来回踱着,极显骄傲神色。

“呸”,张天远直腰立身,将䦆把揽在怀里,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两手对搓几下,然后再次紧握䦆把,将䦆刃高高的抡过了头顶。尽管深秋的清晨温度很低,几欲呵气成冰,但张天远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暖内衣,裤脚挽得老高,头顶发间冒着氤氲白气,鼻尖上也挂上了几颗细密的汗珠。

“天远,天远娃——”

张天远正自干得全神贯注,热火朝天,忽然隐约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急忙转头看时,原来却是八十多岁的瞎子祖爷。瞎子祖爷上身前倾,双手按压着竹根拐杖,颤巍巍的站在三丈开外的一株大槐树下面;东天铺撒而来的晨曦透过大槐树萧疏的枝叶,将瞎子祖爷半个身子耀得金黄通亮。瞎子祖爷的身后站着七十多岁的麦叶奶、六十多岁的麻叶婶,三人后面数丈远处的薄雾晨岚中又站着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十多名中年村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投射在张天远的身上。

“呀,是祖爷、奶、婶过来了,还有大牛、二狗、跳三你们几个呀……”张天远急忙放下铁䦆,双手在胯间抹了几抹,拽过两三把小凳放在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面前,然后又快步回进玻璃亭内捧了瓜子和糖出来,一一分发给众人并热情的招呼道,“你们大家伙儿可是有些时日不到我这坡上来玩了。坐,坐,坡上凳子不够,我这就打电话通知若桐再搬几把过来!”

张天远邀让半天,瞎子祖爷方将拐杖搁放腿间,一摇三颤的坐在了凳上,麦叶奶脱下鞋子垫在屁股下面,背靠大槐树干坐下,麻叶婶则用袄袖胡乱抿了抿大槐树凸出地面的一段树根,然后坐了上去。张天远再邀让其他村民时,李大牛双手拢袖,脖子伸得老长,咧着厚嘴唇嘿嘿干笑两声道:“不啦,天远,在你这全村首富跟前,我们就是坐也坐不自在呀!”说完远远的站在了麻叶婶身后,和张天远保持着两丈来远的距离。

“大牛,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张天远笑着回答一句,放下瓜子和糖,然后提了茶瓶分倒几碗开水一一放在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脚前。就在张天远转身倒水时候,钱二狗伸出脚尖在李大牛肥硕的屁股上轻轻一勾,低声说道:“李大牛你个肉头,也不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人头不像人头,树根不像树根,还想出头露面的抢着说话哩!”李大牛瞪眼龇牙刚要回敬钱二狗,赶巧张天远回过头来,于是便只好双手捂着屁股,口里连发哏声,勉强将一股怨气压下肚去。

“祖爷,奶,婶,你们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有啥事情着人招呼一声,我这作晚辈的去往村里面见你们就是,何苦劳师动众的跑上这么一趟呢?”一切安置完毕,张天远方站在瞎子祖爷跟前,又将疑惑的目光再在众人脸上扫视一遍,说道。

“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还真不愿轻易过来打扰你哩!”瞎子祖爷弓腰缩颈,把一张核桃脸憋得紫青,许久方才咳出一口痰来,“天远娃,祖爷亲眼看着你白手起家,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其间的酸甜苦辣你虽然不说,可祖爷心里清楚着哩。天远娃,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哪。如今咱村遇上一件大事,我们大家伙儿想来听听你的意见。——你同意吗?”说完和麦叶奶、麻叶婶一道眼巴巴的盯着张天远的脸色。

“祖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别说你天远孙娃不过一个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这几年不过靠着国家的好政策过上了好日子,别说你天远孙娃脸上有几颗麻子肚里有几两下水,大家伙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天远孙娃就是到了联合国当了秘书长,他敢说他不是仲景村的人吗?他敢说仲景村的父老乡亲遇上大事,他不肯出一份力吗?”张天远顺势蹲在瞎子祖爷跟前,笑着说道。

“做人不能忘了根本,”说到这里,张天远的嗓音有些低沉,“祖爷,小时候我在村口捡羊粪蛋,你一见面就给我豌豆面馍吃;奶,那年我妈离家出走,我哭着满村的找,你为了哄我,就把缸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挖了半勺出来,给我擀了一顿长宽香辣的面条吃。婶,我和若凤结婚时经济拮据,连床缎子被面都没舍得置,你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塞给了我五十元钱……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呀!”

听完张天远一番话语,麦叶奶、麻叶婶同时眼泪丝丝的点头说道:“天远娃,我们就知道你没忘本,你不是那种家有三担粮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人呀。天远娃,你年年年下(春节)都给村人送米送面送油,对我们这些孤寡老人尤其照顾周到,我们嘴上不说,可那是一口吃个鞋帮,底在心里啊……”

“哞——”,正在说得热火时候,背后传来一声浑厚悠长的牛叫。张天远猛的一怔,拍着脑门说道:“祖爷,奶,婶,瞧我们说得热乎,这都大天亮了,也忘了牵牛出来。——我新买的这头老犍性子特躁,前天稍微牵得晚了点,竟把牛槽给拱翻了。坐,你们先坐,我去把它牵出来咱再细说吧!”

瞎子祖爷慈祥的望着张天远,道:“天远娃,你去吧,我们等你!”

“我去,我去!”瞎子祖爷话音刚落,猴跳三便使劲吸溜了一下鼻涕,三步两步蹿到张天远跟前说道,“天远哥,你只管陪祖爷、奶和婶说话,我去替你把牛牵出来就是!”

张天远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尴尬的笑道:“三哥,我没你大,论年龄我得把你叫哥哩!”

“不讲究不讲究,”猴跳三嬉笑着答道,“我比你大不假,可你比我有出息啊,所以嘛嘿嘿,你就是哥,我就是弟!”

“还是我自己牵吧。这牛一看见生人就翘尾巴尥蹶子,要是把三哥你顶上个仰八叉,伤了筋动了骨,我可不得出一大笔医药费?”张天远说完,大踏步的朝向牛屋走去。背后猴跳三抬手捏着鼻孔擤出两筒鼻涕抹在鞋底上,叫道:“天远哥,你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哩,说得好像我家就没养过牛似的。别的不说,你三哥我当年可是一把使牛的好手哩,那扎鞭一甩,叫它往东,它决不敢往西,叫它打狗,它决不敢撵鸡!”

“得了得了,”李大牛憋闷半天,终于找到了插话机会,嬉笑着念出一句顺口溜道,“为什么天空这么黑,原来是有牛在天上飞;为什么有牛在天上飞,原来是有人在地上吹!”

“李大牛,你啥意思?”猴跳三一梗脖子,冲着李大牛叫道。

“我不是说你的,我不是说你的。”李大牛嘿嘿笑着答道,“有些人哪,光说他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事,咋就忘了他夜走麦城的丢人事哩。——大家伙儿说说那年耙地时把牛惹毛了,被牛在后面追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是谁呀?”

猴跳三恼羞成怒,一跳三丈高,指着李大牛叫道:“李大牛你个肉头,我猴跳三丢人丢在家里,又没丢在外头,至少我老婆没有整日在村里嚷嚷着要找李来栓!”李大牛一张油汗胖脸登时胀成了猪肝色,揎拳捋袖,唾沫星子四溅:“猴跳三你个肉头,我老婆找不找李来栓和你有个毛的相干?你再瞎胡咧咧,爷爷就和你比划几招!”

“嗯,”浴在金黄阳光中的瞎子祖爷将拐杖在地上捣了两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钱二狗两脚跳起,左右开弓,分别照着李大牛和猴跳三的脑壳各敲一记:“猴跳三你个肉头,长本事了是不?李大牛你个肉头,嘴巴痒痒了不是?”李大牛和猴跳三发一声恨,相互对横两眼,气咻咻的退回到了原地。

张天远牵牛出来,拴在粪堆旁边一棵老槐树下,然后踱步走至众人面前,笑着说道:“祖爷,奶,婶,说吧,到底有啥大事要找我说啊?”

“只怕,这国家的政策又要变了!”瞎子祖爷等张天远走至跟前,遽然睁开双目说道。

瞎子祖爷的声音压得很低,且又极是短促。一刹时间,众人的眼睛纷纷盯在了张天远的脸上。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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