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玺:珠江潮 | 新刊

导读:珠江潮,潮起潮落,河东河西。不止是一个人从贫穷到富有的奋斗史,也是一片土地从古典到现代的蜕变史。

作者简介:陈玺,1966年生,1989年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出版长篇小说《暮阳解套》《一抹沧桑》等。

珠江潮

文|陈玺

1. 怀思

六月午后的港岛,泛着淡淡海腥的风和山林间蒸腾的热气,像久违的恋人,紧紧拥着,呢喃缠绵。雨后的太平山,一袭翠绿。茂密的森林好似雄狮的毛发,敷在逶迤翘立的躯体上,窥视着翠碧的港湾。绳子般的山径,缠绕着山体,将密林中稀落的别墅串起。轮船鸣着闷笛,拖着漫溯的海浪,在海面上飘曳。艳阳下,蜻蜓一样的直升机在林冠上盘旋,眨眼工夫,一头扎进密林,没了声息。

崖头古树掩映的石材砌成的老式别墅窗前,锦堂坐在轮椅上,耷拉在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稀疏的白发,整齐地拱卫着锈着几坨黑斑的秃顶,两道浓密翘立的白眉,蝉翼般缩在眉骨上,间或挑动着。肿胀的眼皮搭在稀落的睫毛上,挺直的鼻梁下,松弛的右嘴角歪斜着。他腿上铺了块布,放着几张纸,左手握着的放大镜,垂在纸上,他眺望着窗外,不时轻叹着。

花梨格挡的门滑开,系着白色围裙的阿姨,轻手轻脚进来,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茶几上。锦堂嘴角抽着,将垂落拉丝的口水,吸了回去。她掏出毛巾,欠身擦着他的嘴角,附在他耳边,瞥着门外,轻声说:先生,阿昌来了。

锦堂眼眉颤了下,瞥着腿上的纸,哼哼几下。犹豫一会儿,轻轻抖了下手里的纸,他操起放大镜,垂目瞄着。

阿昌悄然进屋,屁股搭在覆着黄色坐垫的红木椅上,侧欠着身,肘撑在大腿上,搓揉着手掌,递上柔和混着淡淡歉疚的笑容。阿昌表情倦了,仍不见父亲发话,他调整着坐姿。垂下放大镜,锦堂闭目靠着椅背。阿昌伸长脖子,嘘问父亲的身体。锦堂抬起手,指着那几张纸,手里的放大镜颤着。阿昌晃头叹气,自解着说:老豆,如今揾食艰难!内陆的商业中心,韭菜般冒出来,我们的专卖店就得跟进,装修档次堪比香港,铺租翻倍上涨,加上人工费用,公司这几年都在咬牙撑着。

锦堂眉毛挑了下,眼珠在松垂的眼缝间游离着,手抬在空中。阿昌站起来,递上咖啡。侍立着说:老豆,这几年内陆的网上购物,成了时尚。莱莉雅几千家门店的销售,一年不如一年,好在咱们还有自己的工业区,业内好几家品牌,已经举步维艰了。锦堂举起杯子,对着椅子晃了下。阿昌落座。他放下杯子,说:阿昌,老豆知道你不易,世道变化,谁也挡不住。瞥着墙上镜框的照片,锦堂眨巴着眼睛说:莱莉雅是咱佘家几代人的心血,看着它就像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是心有不甘呀!看着你们送来的财务报告,这些天,七八年我只身回去办厂的情形,一幕一幕地直在眼前飘。商潮如虎,要机巧善变,善变之本,需立于莱莉雅本业。

临走的时候,阿昌笑着说:老豆,老家的荔枝熟了。我将祖屋后坡上的桂味和糯米糍,摘了两箱,交给了阿姨。她冰一下,您趁着新鲜,尝尝味道。锦堂的身子挺了挺,松垂的嘴唇抽了几下,颤抖的手指痉挛地弹着。阿姨送上果盘,拣起两颗荔枝,剥掉赤红起皱的皮,递给锦堂。他接过来,捻入嘴中,松弛的嘴巴瞬间有了劲,噗喋嚼着,半眯着眼睛,追寻着儿时的味道。

腾飞吧,特区(宣传画)

梁照堂、李醒韬 绘,1985年

广东美术馆藏

屋角老式钟表的单摆,均匀嘀嗒着。锦堂闭眼,靠着椅背,这熟悉的声音,曾经陪着老豆,现在又伴着自己,他常常凝望着镜框中老豆的照片,揣摩着那些年老豆的心思。他揉着没有知觉的腿,感到时间于自己,不再是通过四季昭示它的存在,也不是浸在下垂的皱纹中,更不是演义在光秃的天顶上,它以秒针不紧不慢,却又快马加鞭地催促着,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如跑道一般,已经快到终点了。摆钟响了。他睁开眼,拿起放大镜。贴身秘书阿青抱着沓文件,坐在他的边上。抽出烫金的信封,她递过来,说是香港同乡总会的宴请函,邀请锦堂参加共叙乡情的荔枝茶会。听到是内陆过来的人,他搓膝摇头,让她以身体为由告假。

落日像灯笼,飘在海面上。翻涌的海浪,闪着橙黄的光。繁忙的海湾和清幽的山林,镀了层橙色的膜。靠在别墅平台的躺椅上,眺望着暮色中灯带串起的璀璨霓虹,他举起手,指着对面灯影余光下的那块地方,转头对着阿姨,嘴巴噗喋着。阿姨低下头,知道他想起了香港的工厂。她俯身点头,吟吟应着。锦堂噘着嘴,露出孩童般自豪而又倔强的笑容。

用完晚餐,阿姨点了根沉香,摁开书房的音响。《帝女花》的声腔,托着凄婉的尾音,从窗户飘动的帷幔间,一顿一挫地飘出来。循着袅袅的音韵,锦堂偏头瞥着书房。阿姨将他推进书房。拿起泛黄的相册,放在腿上,他颤抖的手撩着封皮,眨着眼睛,嘴巴抽搐了几下。靠在椅背上,瞟着窗外的夜色,他想象着当年回老家办厂,后来时兴卡拉OK,他邀映芬去感受,她不好意思再三推辞,硬着头皮,羞怯地和他对唱的情形。

《禅院钟声》的曲牌奏起。锦堂眯眼,挤么几下,眉毛挑抖着。他抹着下巴,一声轻叹。水晶球光斑旋转的空间中,他和映芬举着话筒,对望应和着。她的眼眶闪着晶莹的泪珠。一曲终了。映芬放下话筒,弯腰捂脸跑进洗手间。他默然坐在沙发上,盯着洗手间透出的光,听着哗哗的水声,他猛咂着香烟。

阿姨进来,关掉音响,伺候锦堂吃药洗漱。锦堂摆着手。她轻手蹑脚走到门口,带上门。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月光洒在床上。静息了一会儿,锦堂睁眼,瞄见墙上母亲的遗像,恍惚中,她在对着他,含笑絮叨。母亲三月走了。按照父亲遗嘱,埋在了他的身边。母亲在的时候,锦堂坐在轮椅上,看着母亲打坐在佛龛前,闭眼合掌,对着香烛,跪拜诵经。他觉得娘在,自己就不老。躺在床上难以安睡的时候,母亲房间混着木鱼的音韵,让他回到了儿时,好似躺在妈妈的肘间,木鱼的哒哒声,就像妈妈拍着他的肩。锦堂举起放大镜,抖动着瞄着母亲,她模糊的笑颜,瞬间复活了。这些年,母亲得闲的时候,习惯独自坐在棉榻上,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絮叨着想早年的事情。母亲安葬在青松翠柏中,搭在父亲的坟冢旁,他能够感受到母亲的安然。

窗帘噗啦了几下。拿起枕边的相册,操起放大镜,锦堂对着照片晃着。父亲挺着腰板,手搭在膝盖上,威严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穿着绸衫,娇羞地坐在边上,抱着锦堂。母亲说那是锦堂满月,父亲从香港回来,摆了弥月宴,在狮门的照相铺照的。锦堂翻着,盯着那张泛黄的标着一九五九年完小毕业留念的照片,他叹气摇头,呆望沉思。二十多个孩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站在后排的他,脖颈上没有这样的标志。边上的高中毕业照,映芬盘腿坐在前排正中,脸上洋溢着青涩的朝气。他晃着放大镜,对着照片映着。沉寂的往事,动画般倏然复活了,一幕接着一幕,在他眯着的眼前,叠合晃动。

2. 佘家

锦堂本姓佘,祖上是狮门的名门大户。

狮门居珠江口东岸,南眺香港,北望广州,乃南粤名埠。佘家有水田几百亩,成片的山林果园,祖辈经营货运,有自家的船队,在粤港间做着买卖。民国兴盛时,佘家拥有狮门半街商铺。佘家老爷子穿行于粤港两地,他娶了两房姨太太,家室居于港岛,年节时回来,访亲拜祖。

狮门河涌的北头,住着安义家。安义的父亲和佘家老爷,算是发小。父母在世时,安义家还算殷实。安义生下来是个转眼,眼珠似蒙了一层阴翳,见了光,不受控制地转动。父亲不顾亲朋好友的劝说,还是将安义送入学堂。安义眼珠难以自控地睇溜着。眼珠对上了,就是个清朗多彩的狮门,眼珠错开了,便是个黑色的廊洞。同学们敬畏先生的戒尺,摇头晃脑地诵读着经文典籍。安义蹲在树下,拿着树枝,龇牙在地上划着。先生站在屋檐下,攥着教杆,撩着鼻梁上的石头镜,将他唤过来。先生摸着山羊胡须,没等他出声,安义将课文倒背如流。先生笑着走进厅堂,半眯着眼睛,问了几个问题,安义挠着脖子,嘻嘻应答。先生回家,遇到安义爸,将安义夸赞了一番,临别时摇着头说:可惜孩子的眼睛不好,不然将来定有出息。

对于算术,安义提不起兴趣,他独爱国文。他从先生那里索来《麻衣神相》和《滴天髓》等命相杂书,睇溜着眼珠,瞥上一眼,骨碌着眼睛,嘀咕一阵,他好像穿透了世间俗事,时常前言不搭后语地絮叨着。同学们放学,随父母下地,他游荡在街上,瞄见榕树头聚着堆人。他蹲在边上,听评书艺人讲古,闻风水先生解命。父母亡故后,安义辍学了。安义不事农活,整日游荡,大佬埋怨了几句。安义心性清高,受不得兄嫂的白眼,他提着铺盖,将佘家靠近鱼塘蕉林的柴棚,收拾一番,搬了进去。

回到狮门,佘家老爷去自家油坊,见到榕树下聚着人,他掏出香烟,派给乡邻。安义蹲在街角,细长的脖子举着干瘪的脑袋,眼珠对着日头睇溜着。老爷指着他,听了街坊的说道,知道安义能识文断字,念及和安义爸的交情,便将他收留在自家的油坊,让他帮着记账。街坊有啥纠结的事,常在油坊的檐下絮叨,安义蹲在边上,嘴搭在竹筒上,抽着水烟,眼睛睇溜着。街坊散去的时候,安义站起来,嘿嘿笑着。大家转过身,呆愣地望着他,正要离去,安义嬉笑着点说几句,惊得街坊们瞪眼愕然。后来的几件事,都从了安义的判断。街坊们都说安义会算命,遇到闹心的事,就会备上酒菜,请他过来,点拨几句。

街坊的尊重和不时的恭维,让安义畅快起来。他寻来命理八卦的线装旧书,坐在天井下,听着圆木挤压出油的咯吱声,瞭着赤背冒汗的工友,琢磨着书中的玄妙。落日时分,忙活了一天的狮门人,挥着蒲扇,拎着水烟筒,围聚在江边的大榕树下,捕鱼归来的渔民和香港回来的商客,叙聊着外面的新鲜事。安义坐在石凳上,不时插上几句话。说书人转身,晃着水烟筒,瞥着安义,嘿嘿笑着。安义对着夜空,眼睛睇溜着。说书人挪着屁股,趔着身子,顺着他的视线,瞄见圆月和漫天的繁星。他拍着大腿,惊呼道:我算明白了!

人群一惊,脖颈展缩,成堆的脑袋转了过来。说书人指着夜空,笑着说:安义和常人不同,他总是用眼珠祈求着日月星辰。这命理风水,阴阳八卦,都是从天相演义而来的。众人愣住了,齐刷刷盯着安义依旧转动的眼珠,露出虔诚敬慕的神情。说书人捡起一根细枝,捣着烟灰,猛地吹了几口,仰起头说:安义眼不好!为啥?我揣摩着,老天就是派他到狮门,帮大家算命解难来了。

学生放假了,佘家大太太带着子女,回到狮门。她吃斋礼佛,和信众做完法事,品着主持递上的香茗,听着安义的神奇。香港光复的那年仲夏,佘家老爷从香港坐船归来。大太太带着儿女,到渡口静候。船靠岸了,老爷撩着丝质袍子的下摆,在船夫的搀扶下,踮脚晃身上岸,拉着儿女的手,摸着他们的头,关切地嘘问着。晚饭后,老爷和管家合计着生意,月光洒到窗户时,他攥着水烟壶,捶着腰眼,拎起袍子,跨过门槛,进了大太太的院子。

瞟见老爷的影子,大太太碎步迎上来,她挥着手帕,让下人准备冲凉的热水。她拎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迈着小脚,围着老爷,给他撩身上的尘。冲完凉,坐在太师椅上,月光映着老爷的丝绸白衫。他捻上烟丝,攥着银质的水烟筒,哧嗒哧嗒抽着。大太太絮叨着镇上的事,说着安义的神奇。老爷想起,香港光复后,他随着一帮生意上的朋友,到黄大仙庙上香,顺便抽了个签。主持拿着签牌,说他未来有场灾祸。他有些心悸,问主持破解之法。主持轻叹不语,双掌竖起,放在胸前,闭目说了串阿弥陀佛。

老爷来到油坊,巡看一番,来到账房。安义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翻着账簿,说着油坊的情况。老爷掏出香烟,递给安义,自己也抽出一根,在烟盒上弹了几下,对着管家递上的火苗,深吸一口,盯着安义转溜的眼睛,弹着烟灰,侧身偏头,笑着问:安义,狮门的人都说你会算命测字,你帮叔测测命理运程。安义摇头,拱手晃了几下,摆手应道:老爷金贵之身,我等乃乡野之技,怎敢扰了老爷的八字命理。老爷摆着手,笑着说:生灵熙熙,上天总会悯怀一些人,拙中藏巧,你就当我是个油坊工匠。

老爷报上八字。安义扳着手指,龇着牙,嘴角抽了几下,眼珠朝着窗户滚溜着,轻轻絮叨着,他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老爷抽着烟,欠身盯着他,捂着嘴巴,将咳嗽憋了回去。安义缓缓颤开眼睛,挺起身子,摇着头说:老爷,从八字看,您可能有一劫。老爷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低头说:但说无妨。安义站起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家财会破,人没有血光之灾。老爷挺起身子,一串喷嚏,回身探问:可有化解的良方?

安义坐下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他扶着椅子,欠身偏头,对着贴上来的老爷的耳朵说:八字是天意,人变不了。人的姓名是父母给的,藏纳着玄机。老爷姓佘,佘字的顶是个人字,中间是个二字,下面是个小字。暗含着老爷做人要完美,就得有两个小来支撑。老爷眨巴着眼睛,挠着脖子,低头问:请明示!安义笑了,偏着头说:您的原配是大,小就是须得纳两房妾。您现在尚须纳多一房妾,得在老家。您运程之脉的根在老家。老爷皱着眉头,疑惑地点着头,噢噢地应下,抱拳撩起袍子,便匆匆走了。

过了一年,佘家老爷纳了房妾,就是锦堂妈。又过了一年,生下锦堂。老来得子,老爷甚是高兴,狮门弥月宴客,他将安义请过来,坐在上席,私下酬谢。得到狮门大户的器重,安义依旧睇溜着眼睛,对于乡里的索问,他笑嘻嘻絮叨着,未有半点的自傲。

特区的正午(油画)何克敌 绘,1984年广东美术馆藏

佘家总管穿行于粤港,用报纸包扎东西。安义让佘家伙计将这些皱巴巴的报纸拿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靠在床上,调亮床头的汽灯,慢读静悟,他知道了好多外面的事。

解放大军像江口的潮水,漫到了南岭。香港的报纸和电台,凭着臆想和偏见,恣意抹黑共产党,弄得人心惶惶。老爷连忙从香港回来,掂着银质水烟壶,对着夜空,在天井下踱步沉思。大老婆迈着小脚,跨出门槛,扶着门框,问他啥事?老爷抹着眼睛,瞅着月光中袅袅青烟,他跺脚叹气,摆着手说:你不知道,就要变天了!共产党把委员长赶到台湾去了,解放军从韶关打过来,国军溃不成军,真是丢人呀!咱这块地方,眼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

想起安义,大太太让他不妨问问安义,听听他对世事的掐算。

回港前的那天下午,佘家老爷带着管家,来到油坊。安义睇溜着眼睛,对着账本,拨弄着算盘。管家弯腰跨过门槛,站在天井下,喊道:老爷看大伙来了!油坊的人用油渍渍的手,抹着脸上的汗,赤着冒汗的上身,手紧着腰间的裤带,喘着气出来。老爷在油坊看着,扬手让管家派烟。管家扯开烟盒的锡纸,弹着几根,递给大家,笑着说:这是双喜,香港带过来的。安义两只手指搓着香烟,举在眼前,借着天井的光,眼睛盯着烟上的字,睇溜着。

老爷进了账房。管家将安义唤来,从门缝瞥了几眼,咯吱带上门,从腰间抽出几张报纸,递给安义,指着上面的图,老爷让他看看。安义吃力地看完了,眼睛对着窗户透过来的光,滚溜眨巴着。沉默片刻,老爷站起来,探头低声问:阿义,阿叔问你,我的家财会不会有啥闪失?安义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嘴上叼着香烟,又像睡着了,鼻孔冒出的烟,标示着他的呼吸。看着老爷焦急的神情,管家举起手,想拍一下。老爷瞪眼摆手。管家退了两步。主仆两人就像下人,站在安义两边,盯着他冒着白色灰烬不时闪烁的烟蒂。红点到了唇边,口水漫出,浸着烟蒂,香烟成了黑色的灰柱。缓缓睁开眼,安义拱手说:老爷乃尊贵之身,能屈就下临油坊,闭门探问安义世事,安义安居僻壤,蒙老爷抬爱,有口饭吃,内心感念。世事变迁,乃生之常态。安义乃乡居废人,未有点化迷津之能,让老爷失望了。

老爷搓着脸,心想阿义也算是个读书人,不像那些江湖术士,口若悬河。他掏出怀表,瞥了眼,站起身来,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安义咳了几下,嘴巴抽着,好像有话要说。老爷回身坐下,单手敲着桌子说:阿义,阿叔也是见过风浪的人,有啥话,但说无妨。安义的鼻子呼哧了几下,淡然道:老爷,我是听着评书长大的。《杨家将》我最喜欢,能从前讲到尾。北宋年间的杨老太公,一生英明,他致命的错,就是娶了佘氏为妻。老爷一头雾水,敲桌探问:此话怎讲?安义凄然一笑,摇着头说:为保大宋江山,令公一溜儿郎,命殒疆场。我反复琢磨,就是因为这个命硬的女人姓佘。人的姓名是父母所赐,包含着天命,暗示着命理运程,不可小视呀!

佘家老爷约莫明白了安义的说道。他侧身偏头,矜持了半晌。安义摆着手说:老爷,您老自己琢磨吧!话不好说得太明白。老爷靠在椅子上,瞅着屋顶,瞥着金丝楠木的家具,挺直腰说:阿义,既然是命,你想逃也逃不掉,咱总该有点筹划吧!管家看着老爷,眨巴着眼睛,低头贴着安义的耳畔,让他说下去。管家抽出烟,递上点着。安义猛吸了几口,讪笑着说:损兵佘将这句老话,你们都听过,那不是随便说的,我寻思着那是后来的名士对于令公一生的总结。

老爷偏过头,瞄了眼窗外,低声问:我是生意人,带兵打仗跟我没有关系。我这边的事,未来怎解?安义抿嘴笑了,伸出手指,轻点茶水,在八仙桌的大理石面上,写了个“佘”字,又在边上写了个“贝”,画了个圈,手指点着桌面说:老爷,您姓“佘”,又是狮门数一数二的大户。姓佘的有钱了,就是个“赊”字。“赊”字两解,一是“贝”本该不归您,您是赊过来的,到时还得还给人家;二解就是将“贝”佘出去。解来解去,老爷,我估计您可能要家财散尽呀!

老爷脸似猪肝,呼地站起身,在屋子飞快地踱着步,突然仰天长叹,拍了下安义的肩,嘿嘿笑着,风一样地跨出门。安义给佘家老爷测字算命的事传开了。佘氏户族的人,不解本家老爷的宽厚,见到安义,常怒目叱问,认为那是对佘姓的侮辱。佘家的染坊开张,生意红火,狮门人耻笑安义的妄测误判。安义没了往昔的光彩,躲在油坊,坐在天井下,依旧翻着古旧的书。

两个月后,解放军横扫南粤。老爷从香港赶回来,愁思数日,看着自家成排的铺面和大片绿油油的水田,祠堂祭拜了祖宗,和大太太合计一番,他忍痛将锦堂母子留下,坐等时局变化,梦想有朝一日,回到故里,旺祖兴业。

狮门来了土改工作组。佘家成了地主,田产被分掉了。记起安义测字的事,狮门人觉得他就是个半仙。锦堂妈抱着仔,从佘家祖辈留下来的几进几出,有水榭亭阁、假山流水、雕着岭南园林韵味的宅子,搬了出来,住进了染坊边上的堂屋。佘家作坊和成排的铺面,保留下来。来往香港的管制尚且松弛,佘家老爷不敢回去,不时托人回来,打探情况,给锦堂妈带来口信,让她守着留下的家业。

牵着儿子,锦堂妈常到油坊串门。安义觉得老爷待他不薄,看着锦堂妈过来,他时常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乌鸦嘴,将佘家这么大的家业给说没了。见到阿堂,知道那是老爷的血脉,便将他抱在怀中,用满是胡须的嘴巴,搓着他的小脸。阿堂挥着手,趔着头,看着他睇溜乱滚的眼睛,没有害怕,咯咯笑着。

两年后,佘家的油坊和染坊没了,成了区公署下属的集体企业,安义成了集体企业的职工。

老家的祖业大势已去,佘家老爷生了场大病。看着香港报纸,听着广播对内陆的各种报道,想到貌美如花的小妾和幼子,他忍不住叹气跺脚。他托了几班人,想将阿堂母子接到香港,最终都杳无音讯。他吩咐账房,找“水客”带些钱过去。账房先生低头应着,弯腰退了出去。佘家老爷的心安妥了些。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4期

原刊责编:石一枫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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