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笔记：佛慧山

梁东方

坐了早晨的首发车，一直快接近南部山区了，公交车上才陆续上来了一些像是去登山的人。

他们主要些是拄着棍子的老人，拄的棍子不是制式的登山杖而是那种比较细也比较结实的棍子。他们上车以后，互相打着招呼，很热烈，很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瞬间就又重归于不言不语的沉默了。这是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区别，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一直说闲话，他们要保存体力，上山用。

我问了问，是每天登山还是周末登山？答曰每天。同时指着这座山前面矮了不少的小山说，比千佛山强多了，树多，是天然大氧吧。

这个回答里充满了自豪感，充满了对自己生活的地方的爱。

住在城市里，身边却有一座座山，一座座完全自然的山，随时可以爬的山，这的确是值得自豪的，何况还不要门票。

属于泰山山脉的佛慧山应该是没有被大规模开山取石过，植被丰茂，所有裸露的部分都是峭壁或者巨大的石头；深绿乃至呈黑黝黝之色的森林之中，这些峭壁和岩石的黄白之色显得非常醒目，也非常养眼。山，就应该是这样有岩石有森林的样子。有森林有岩石的佛慧山像极了一座理想的山的模样。

在佛慧上，整个登山过程基本上可以一直走在树荫里。主要有柏树组成的山林之下，山坡湿润，低矮的花草灌木品种多样：薹草、荆条、胡枝子、翼柄翅果菊、滴水珠、一叶萩……

登山的路固然有很多石阶路，不过坡度不大的很多路面都只是用窄窄的水泥条框住路基，不再人为硬化路面，最大程度地保持自然状态，让山坡依旧可以渗水，可以呼吸，可以生出各种各样的草来。

所有能做的人工干涉，似乎都在尽量做到了最小化，都是必须设置的，比如悬崖边的防护网，陡峭处的阶梯——在一些嶙峋的石头可以充当阶梯的路段，干脆就不再铺设阶梯，随形就势，灵活处理。

这座山不仅是比千佛山高，比千佛山植被好，而且还免费，所以本地登山者众。很多人空身上山，只带手机，显然就是早晨遛弯式地上来走走。也有身着全副专业装备的登山者，手里是制式的登山杖，戴着四边软檐儿的遮阳帽，背着双肩背，往往是好几个人一起的兴趣组织。登山而手持小本者，唯我一人。随走随记，视为登山享受之极致。在一处从未抵达过的崭新的所在，不紧不慢地漫步，每一步眼前展开的都是此生新鲜的视角和景象；而所有的感受随时都可以记在手持的小本子上。这样的状态，实在是人生的极致，当然是我个人认为的、个人感觉的人生极致。而这其实这就已经足够了，不必以别人以为的极致为意吧。

佛慧山不是一个单独的山头，而是山连山的一大片山场，很多个山峰。这样爬山爬到岩石高耸的半山腰的时候，就会出现很长很长的环山平行的路径，走在这样的路上不费力，可以尽情享受游山之乐，又不必时时处处登高流汗，是佛慧山予人感觉极好的另一个原因。这样高高在上的平行路径，类似于铺设在空中过的天街，踏足其上，什么也不用格外费力，沐浴阴凉、呼吸青春、驰骋视野地漫步即可。

路边有上过厚厚的防雨红漆的座椅，有树与树的缝隙里可以瞭望山下的平台，缓步其间，这样闲庭信步式的山行实在是人生大享受，行这样森林覆盖之下的山，尤其是。走着走着，从外到内的沉静气息便会弥漫过来，包围住你，让蝉鸣成为背景，不再是夏日主角，成为主角的只有你悠然陶然的心。

登山，其实已经是现代人回归自然的仅有机会。大地上的原始地貌基本无存，尤其在东部发达地区，荒野不见，森林少有，河流湖泊也至为珍稀，只有山地还作为面积堪称广大的大自然原始风貌的遗存，侧身在人类密集的现代建筑之畔。

在这样基本平行的森林山径之中，有一处山谷中的开阔地带，是为开元寺遗址。开元寺毁于何时语焉不详，但是听到游客中一个岁数较大的人在给自己的孩子讲，讲那著名的十年中上山来砸佛像的事情，加上有老者在网上说自己1963年来的时候还有不少建筑云云，大约也就可以猜到了。

山中藏古寺是传统的建筑审美意象，是渗透到了血液中去的山林之享的必然画面，哪怕现在只是残迹，也依旧是游人络绎不绝，不断有人跪倒叩拜。由此登山，登上陡峭的山顶位置，则有大佛头平台。宋朝的时候就依靠山岩雕琢而成的大佛头部造像之前，有一个巨大的平台。

在高高的平台上俯瞰济南，已经远远高于那更有名的千佛山了，如在白云山上俯瞰广州。这样的盛夏里的日子出乎人意料，居然是温润的，没有华北平原上那种沙漠化的无水的干燥与心气的浮躁。降水少，地下水离地面有几百米，怎么能和拥有七十二名泉的济南比呢。

人们聚集在这个平台上，很有点大功告成，终于登上了山顶的意思。纷纷照相之余，也纷纷拜佛。吵吵嚷嚷的喊叫之外，还有人干脆扯起嗓子来远远地吼上几声。叫喊是一种表达，近于本能。

平台上的保安和收拾垃圾的保洁是比游客安静得多的人。此外还有一位穿紧身衣的跑山者，沉默地坐在台阶上。他已经用跑山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达过自己的生命意趣和激情，不必再用这种呼喊的方式了。又有一个身材极好的着紧身衣的跑山女子一掠而过，不做停留，反而引人侧目。

这一批游客的喊叫与拍照终于结束之后，大家便不约而同开始各自看手机。外放小视频的胖男人手上响起的声音是：“马伊琍不仅靠着这个角色完美地塑造了……”

继续沿着悬崖上的栈道走，有所谓千米画廊者，真有廊，是带着顶子的栈道。上面的石壁上还有防护网，这是防止落石伤人的设置。走过廊道，回头望才能明确地看到，看到一直以来都是走在悬崖峭壁之上。

看山下泉城，大明湖是城市的绿肺，远处黄河则如一条褐黄软带。久久地凝望这有着明显的斜度的大地上的山水城市，不禁感慨：每座山都是人世的通仙之所，每座山都是人间浪漫的所在。登山等于是到了城市上空，俯瞰任意细节，与白云比肩，视野如无人机，可大大拓宽日常所见所思。有山的城市有山的人类聚居之地，有福也。

今天爬佛慧山，实为登山之大享受。不疾不徐，走走停停，看山想事，似乎什么都在想，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想。上接千载，心连古今。既有自然无穷之乐，又有人事之反刍。

下到山脚，有亭。离开路面一段距离，居然有飒飒的风。夏日的上午，林下的山坡这样有风的位置，如仙矣。仙不仙的不敢奢望，反正有幸做了一日济南人。半日，中午的车，就要离开了。很有点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