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期:严父本是帅男(父亲节专辑)
本文作者邹野(右)和父亲在一起
我出生在一个小镇,小的时候觉得它是一个很大的地方:街上卖着应有尽有的商品,长长的柏油马路连接着一座又一座乡村,小学时篮球是怎么都扔不到操场外边的,初中的四层教学楼是我见过最宏伟的建筑……还有我的父亲,我觉得他是镇上最帅的老男人。
父亲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中等身材却魁梧笔挺,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以至于下雨天总会溅一裤腿泥。粗线条的生活状态,不拘小节,除非遇到母亲出差生病等这些所不可抗拒因素父亲才会进厨房,用现在的话讲略患“直男癌”,用母亲的话叫“不解风情”。可能是当过兵的原因,央视一套的黄金档抗战题材剧,从我记事起他连插播广告都没有落下,最大的人生遗憾是没有扛枪上过战场,偶像是阎维文,蒋大为……最爱听的当然是那些老掉牙的军旅歌曲,偶尔还会在家放声高歌,唱完还感叹一句“要是早些年我被人发掘,现在也会是舞台上的一个大明星啊”,他说他唢呐吹得好,而我却从未听过。所以我时常想,我那与生俱来的自恋是否遗传于他?
经常听母亲提起,父亲年轻时下乡检查到母亲长大的村庄,他们相见了,然后他们相爱了。当时母亲是一个民办教师,父亲年纪比她大,还有家庭的种种原因,他们的婚姻并不被看好。可他们毅然决然的走到了一起,白手起家,结婚生子。形容他们“私奔”可能过于浪漫,但用“裸婚”一点不假,至于是不是“闪婚”我不得而知。母亲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当我逐渐长大,才发觉她的描述中可能省略了千千万万个艰难。我对父亲年轻所处的时代是充满着向往的,一个个旺盛的生命鲁莽的拔节,他们淳朴、勇敢、勤劳、向上。也许同样会有迷惘和自卑,但那种“走向山的那一边”的执着却是现在的我再也无法体会到了。
从我出生到初中,几乎每一天都和父母在一起,父亲的职业是警察,早出晚归和全年无休是我对这个职业的永久印象。其实父亲所解决的很多问题都远远超出了他工作的范畴,比如调解陌生婆媳矛盾,逢年过节上山灭火,大晚上指挥交通……因为镇子实在太小,老百姓只要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会拨打“110”,也有可能是我父亲太过热心,有一腔“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客情怀。每当他因为公务晚上不能回家,总会交代我和妈妈把门锁好,如果有陌生人拜访,一定要“先问清名字和来意后再开门”。我当时纳闷一向粗心大意的父亲竟也会如此婆婆妈妈,直到后来看到那些警匪片里被绑架的总是警察家属的片段时,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
小学时,我们一家居住在母亲任职学校分配的“公房”,父亲对我的严厉那时远近闻名,只要院子里哪家小孩不听话了,叔叔阿姨们总会拿一句“再闹我就去找邹爸爸收拾你”来警告孩子,小孩不管受多大委屈都立马不吭声了。其实父亲就是一只“纸老虎”,虽然对我的管教面面俱到,比如考试一定要考第一名,头发不能留太长,新闻联播前必须写完作业,不能太早谈恋爱,每天晚上不能出门……当我犯错之后,他会摆出一副审讯的表情,皱眉瞪眼,沉默几秒不做声,然后是指着我的脑门大声斥责,声音像急促的鼓点一样,毫不拖沓,铿锵有力。可印象中却很少有“男子单打”或“男女混打”的情况发生,所以父亲对我的惩罚大抵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可年幼的我却不知道,对他的情感用“敬畏”形容一点不假。我与他的矛盾冲突,和所有父子差不多,无非是那些因厌学、贪玩、撒谎等青春期叛逆引起的斗争。正因为他管教我太多,对我批评频繁,仔细回忆起某件事那得是大海捞针。所以在我们家庭的角色分配中,母亲永远都是“红脸”,父亲永远是那个“白脸”,想买什么玩具,想吃什么东西,想去哪儿玩,我只会跟母亲说,从来不敢向父亲提,与他的交流少之又少。每天放学在家,只要听到父亲下班的开门声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生怕他会吹毛求疵的找我麻烦。母亲总会微笑着告诉我“你爸爸其实是爱你的,只不过他不会表达”。
父亲三十岁那年我才出生,也算是老来得子,他爱我,在我面前,他的爱意往往是傻笑还有沉默。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夏天他出差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甚至连那个地名都不知道。那时还没有流行手机,所以大概一个星期,也可能是半个月,我都没有听到他在我耳边的唠叨,那段日子我感到特别舒坦和自由。突然有一天午休,有个同学跑进教室,对我喊道“快出来,你爸爸在楼下”,我擦了擦惺忪的睡眼,慢慢走出教室踮起脚扶着围栏往下瞟,只见父亲穿着一件浅色的T恤衫,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旁,烈日下的他格外显眼,眉头紧锁,面容憔悴,头发有些凌乱,抬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他视线集中到我这边,父亲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我能看见他一个劲冲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然后动了动嘴唇,太远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也应付着回应的笑,他的表情越显开心。突然上课铃响了,只见他仍旧一边笑一边向我挥手,我明白他是让我赶快进教室……放学回到家,父亲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母亲拉着我悄悄告诉说“你爸出差回来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在你下午上课前去学校看看,他说非常想你,还给你带了好多吃的和衣服”,我回头看着客厅沙发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球衣还有几个巧克力盒子。
后来我上了高中,离开家去了另一个城市,平时很少回家,漫长的暑假成为了和父母相处难得的机会。那时的我喜欢篮球,每天下午都会去附近的学校打上好几个小时,可苦于没人陪伴,也渐渐失了兴趣。父亲看在眼里,那段时间每天都会准时下班,匆忙的回到家换上球衣,人不够不要紧,他动员他的同事,拉着我,一群人驱车前往球场。父亲年岁已高,却总爱和我“较劲”,每次都在我的对立阵营里跟我死磕。当他防守起我来,却总是畏手畏脚,也许是怕我受伤吧,他的“放水”让我很不满意。每当我晃过他进了球,回头只见他双手插着腰,不合身的球衣被他微微挺起的肚子撑得略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在那儿笑,眼睛仍旧眯成了一条缝。夕阳的余晖照着他锃亮的额头,闪着光的汗水浸透他的皱纹,打了个转滴到了地上。父亲这时候挥了挥手,一边转身一边冲我喊道“再来!”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颤抖,脚步也逐渐拖沓……球场成为了我跟父亲交流最多的地方,之后的每一个暑假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当时我发觉,父亲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刻板,不知是因为他老了,还是因为我长大了。
最近一次和父亲见面,是春节离开家的那天,他送我去车站。本来我想买凌晨出发的票,因为我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过遥远,可父亲坚决让我改坐下午出发的车,他的原因很简单,我一年才回家一趟,离开前多陪陪母亲。开车到达车站,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父亲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唠叨:“早知道就迟点出门了,在家咱爷俩多说说话岂不是更好”,我只是嗯了一声。怕路上堵车,我让他先回去,可他执意要陪我取票,排队。到了候车厅楼下,他缓缓拿出一根烟递给了我:“时间还早,抽一根再进去”,我接过来放到嘴里,他把包夹在腋下帮我点着了烟。我和他对立着站在门前的垃圾桶旁,我盯着站前的出发时间表,他看了看我,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的吞了一口烟。我心想,该交代的在家里车上都说了那么多,也许他也不知道再聊些什么了吧,依然是不停地笑,我能看出那时他笑得很不自然,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舍不得。都是纯爷们何必这样矫情,我索性丢下了烟,使劲的踩灭,提起箱子跟他说了句“外面挺冷的,您上车吧,我也先进去了”。他恍惚了一下回了声“好”,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我走上扶梯。扶梯缓缓上升,我离他越来越远。父亲依然冲着我笑,时间仿佛回到了初中他去学校看我的那次,只不过酷暑变成了寒冬,香樟树变成了拥挤的人群,响亮的上课铃声变成了嘈杂的叫卖,我变得快到而立之年,父亲变得愈发老了…… 这一次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也微笑着盯着他一动不动,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广告牌挡住了我的视线。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此刻的我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灼热的眼泪。
父亲接近退休,近几年经营起一个农场,每次回家他都要带我去观摩一下,前年是种了很多草,去年是修了一条路。前几天从母亲口中得知,他驱车几千公里到外地引进了一批牛,差不多好几天没有合眼,我让母亲替我转告他多注意休息,好好放松几日,之后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父亲近来如果联系我,聊得最多的话题莫过于让我早点解决个人问题,带个媳妇回家过年,还让妈妈教他用上了视频,好几次都是点了语音通话,急着问我怎么看不见人,我也是哭笑不得。最近一次他生我的气,还是因为我忘了在母亲生日那天向她问好,谁叫老家生日都是记的农历,我却从来不知道腊月正月是何时,到现在也惭愧不已。
母亲说父亲不擅长表达爱,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每当想家的时候,从不肯主动打电话开口,只是默默翻一翻母亲微信的朋友圈,看一看两老的近况,一切安好便也踏实了许多。在我看来,父子间的固执是一种微妙的情感,没有情侣间来得热烈,也不同于母子间那样直白,就好像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起来淡淡的,品起来香醇浓厚,却也总是怕端起来烫到了手。高中写过一篇《父亲酿的酒》,这几天睡不着觉,经常想到家里的老父亲,所以这篇权当是记录一下往事,母亲可能会吃醋,平日里嘘寒问暖少不了担心,不过她对我的爱,估计是写个长篇都描述不来的。
小时候,我总爱趴在父亲摩托车的油箱上,让他带着我去兜风,母亲在后座弓着腰搂着他也搂着我,摩托在盘山公路上疾驰,每经过一个防护墙耳边都会传来一声轰鸣。穿着格子衬衫的父亲会哼着小曲,母亲会不停地打断、提醒他注意安全。盛夏时节偶尔会有蚊子飞蛾扑打到脸上,传来一声嗡鸣又飞远。小小的摩托载着一家三口绕过一个又一个急弯,忽然间家乡小镇出现在眼前的山下,黄昏中的它特别好看:坐落在无数个山头的中央,万家灯火已经点亮,像沙漠中的一汪清泉。一条马路通向镇子,穿过镇子,尔后又离开了镇子。
现在的我正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和将要走远,父亲他始终站在镇口望着我笑……我的家乡很小,而我拥有这个小镇上最帅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