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房子我妈的猪

我爸生于1963年，属兔，是从饥饿的年代过来的人。饥饿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从满叔带着开玩笑的话里知晓，饥饿的时候都懒得起床。秋收的时候，兄弟姐妹带着锄头到收过红薯的地里找红薯根。为此，像8090后的我们，是无法理解那个年代的饥馑。

我妈生于1965年，属蛇，也是从饥饿中成长起来的人。以前，我们嫌弃饭菜不好的时候。我妈会不搭理我们，爱吃吃，不吃拉倒。不过，我们兄弟姐妹还是抢着吃，虽然我妈做的菜不是特别好。比如，有时候，还放两次盐。妈，只有在开玩笑的时候，说㚢们（你们）嫌三嫌四，啀们（我们）读书的时候，跟外婆说，要吃饭都不可以，只能吃粥。上课老师问，怎么老是上厕所，又不敢说。多少年后，我妈是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出来的，谁能知晓那时候，她的内心的真情实感呢。

我爸的童年都是在放牛中度过的吧，虽然我没有实实在在的问过他。不过，从阿公的口中知晓一二。阿公说，你爸不上学后，回到家里，牛也不掌（放），什么也不做，整天在番果（番石榴）树上睡大觉。阿公只好在树下望子兴叹。这是我爸的黑历史，每次我爸打我，我跑到阿公身后，阿公也就拿这事说我爸，你小时候，不也一样牛（调皮的意思）么。

我妈的兄弟姐妹们蛮多的，亲外婆生下我妈后。因为我妈的伯父母家，没能生育孩子，所以，我妈也就随其伯母抱养长大，算了过继吧。我妈的伯母比亲外婆高，所以，我们都叫她高外婆。高外婆，把侄女视如己出，等侄女嫁给我爸后，平时有空，逢年过节前，总是挑着一个篮子，篮子放着好吃的食物（青菜肉零食糖果等食品），翻山越岭走路来我家。

我爸娶我妈之前，有过一段无果的自由恋爱。那时候，我爸在桂西北和黔东南一带盖房子，具体是哪个地方，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打狗河流域吧。对方是少数民族，姑娘非得跟我爸回家，我爸那时候真心怂吧。主要还是家里穷。那时候，我爸都还睡在谷仓顶，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我爸不是怂。只能说是责任心太重了，怕养不好人家姑娘。所以，爱情太美，也只好在现实面前折翼。临别分手，姑娘给我爸送了一副还是两副亲手缝制的鞋垫，上面还刺着祝福的话语。忘了是“一生平安”还是“健康幸福”了。这副鞋垫，多年之后，成为我妈调侃我爸的历史素材。

我妈的伯父，也就是我们口中的高外婆的丈夫。那是，她的伯父是牛中介，到我们村帮买家看水牛。用她伯父的最初印象的话说，那时候，我爸确实是个帅后生，人也不错，要身板有身板，只是穿衣不太顺眼。那个时候，那个帅后生，也就是平常的衣服，裤腿好像还烂了，没来得及补吧。既然还能入她伯父的眼，也就回去跟侄女说。侄女和伯父母，也通过姐姐和姐夫了解家里情况。后来，我爸也就娶了我妈。

1986年，我爸24岁，我妈22岁，两人结婚。

婚后，我妈有过一次小产，是个女孩。这一辈子，我们失去了从未谋面的姐姐。

我生于1989年的春天，刚好是播种的时候。我爸也不在家，在外地盖房子。我爸可能是那种适合做情报工作的人，到外地哪个城市盖房子，不跟他妈说，也不跟我妈说。这样子，阿婆追问我妈，我妈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我暗暗想，我妈那时候，是多么的被动而默默流泪的。

我爸盖房子，一般在桂西北，婚后常在雷州半岛或者北部湾的城市盖房子。在村里盖房子，我最初的印象是盖阿炳哥的房子。那时候，我会跟在我爸的身后，在工地上玩。工地上，就是我的游乐场。砖头瓦片铁锤铁钉墨斗线头，我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最好奇的是，墨斗的线头从墨斗盒拉出来，沿着水平线弹一条墨线在红砖上。要是，我在，我都会抢着帮倒忙，我高兴的把线头拉倒指定的位置，把线头的铁钉摁在那个之前标注的位置上。我爸，有时候，会烦我，不让我帮倒忙。可是，伯父或者叔叔们，倒愿意让我帮倒忙。作为工作中，逗乐我的方式之一。

我妈在家里做家务，要照看田里的庄稼，还养了两头肉猪。在家里，我就是我妈的跟屁虫。所以，每到喂猪的时候，我妈挑着猪食回去喂猪。我都会欢快地跑在前面，快速的推开门，爬到猪栏门口的砖垛上，一边看猪仔嗷嗷叫，一边等待妈妈的到来。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猪栏门口高，猪栏虽然是木板钉的，可是站着也看不到里面猪的全貌。

我妈挑猪食到了之后，放下担子，里面的猪仔依然嗷嗷叫。我在一边看着，问她为什么不喂猪呀。我妈说，打扫干净再喂，拿起猪食勺，跨过猪栏门，把猪食槽里上顿剩下的猪食泼干净。接着打扫猪圈，之后，才开始舀猪食喂猪。小猪仔都欢快地吃起来，每一趟猪，总有一个特别调皮，不安分的吃，总喜欢在猪食槽里咕咕的鼓泡泡。这个时候，我妈就骂它，它似乎也能听懂似的。停了一会，又耐不住，走用自己的长嘴巴去拱旁边的伙伴，干扰同伴用餐。

要是，家里有剩余的菜叶子呀，空心菜头呀，我都自告奋勇飞快地挎着篮子带回去喂它们。它们也很高兴的吃起来，我边撒菜叶子边跟它们说话。要是，和妈妈一起回去喂猪的时候，带上菜叶子。妈妈就要考虑，等它们吃过猪食再撒菜叶子。我看着篮子的菜叶子，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快速地拿几张菜叶子扔到猪嘴巴附近，我看着猪吃得欢快，再看看我妈，自个儿偷笑起来。

1994年，我们村发洪水。早上醒来的时候，洪水已经冲到屋子了，水深约三十公分了。小时候，我爱跟着阿公睡一张床，阿婆睡在另外一张床。我被叫醒，坐在床沿边，鞋子都冲到了犄角旮旯里了。好像是阿伯进来背阿婆出门，我倒没头没脑的用脚玩水，找到我的鞋子之后，我坚持要自己走出去。水漫过了膝盖以上，到了大腿，走到门口的地坪接着玩。阿公在屋里，忙着把一些怕水的日用品放到高处。那时候，还说高岭上的水库都溃坝了。老人潭上面的水碓又拥堵了大量的水出不去，加上大塘的水往回涌，所以造成了我们靠近塘尾的低地房屋的进水。我们算是好的了，大楼人家的屋子，一楼都被淹了，听说，有人还丢了几头猪。还好，我们家的猪住的屋子比较高。

那时候，村里太多数人家都是瓦房，只有一些家庭富裕的人家才盖有混泥土钢筋楼房。水淹过的泥砖瓦房，大家都用火砖或者石头镶嵌在泥砖上加固，家里有钱一点的邻居也开始谋划着盖楼房了。卅二公的房子，在那年快速的也盖了起来。伯父的房子盖在门口的上面，紧挨着十四伯和五伯父的两栋房子的东面。这两栋楼房也有些年头了。国共鼎革，兵荒马乱裹挟到台湾的卅十公，在两岸三通之后，为亲人盖的几栋房子之一。

大水淹后，不敢在原来的房子住。我们还搬到十四伯一楼最东边的房子住过一段时间。后来，确实觉得原来的泥砖房子，没什么隐患，才搬回来住。虽然搬回来住了，可是爸爸还是决定要盖新房子了。

伯父的盖的房子的石料，是在圆岭的山坳采挖的石头。那时候，盖房子的人多用石头盖房子，采挖石头的人也就自然多。因为采挖石头的事儿，隔三差五还会引起纠纷。要么是田不让作为通车的道路，就是其他的矛盾。

那时候，也开始慢慢淘汰用石头盖房子。我爸，那时候，身上也就几千块钱吧。那时候的火砖三角二一块砖。

大姑丈和满叔在县糖厂开车。因为大姑丈在糖厂的时间比我满叔长吧，我爸请求大姑丈，要是适当的时候，麻烦帮我到砖厂拉火砖。也不知道是不方便，还是看不起我爸的缘故吧，一直拖着，也没见帮忙。后来，满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想法设防帮忙借了一辆大卡车到市里把火砖拉回头桥头的路口。

要盖房子了，我们当然都很高兴，拖着小斗车去拉。那时候，上高垌的路只有两三米宽，又是弯弯曲曲的路，只能开拖拉机，也进不来大卡车。我和妹妹，不停地往斗车上捡火砖，爸爸拉回到家门口的工地旁，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也帮忙，像这些手边工，我们也愿意帮邻居的忙。我们的泥沙，也是在河里淘上来的，在上尾的水口处，也就是现在石人塔对下来的河里，一点点的把沙子淘上来，晾干了，也就用斗车一车车推回来的。浇筑楼板的角石也是从河里淘上来的，那时候，我回家的路上，有时候看见可以做角石的石头，还积极的抱回家。

盖房子，要开挖地沟，也要行砖角（老家盖房子的必须仪式，大概的意思是祈福平安健康，子孙满堂之类的），类似于城里的奠基模式吧。行了砖角，也就需要石头桥地基，地基桥好，在石头地基上浇灌一圈划分房子模式的地脚梁。桥地基的时候，用的都是大块石头，像我们小孩子，也就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石浆拉到离我爸最近的地方或者捡一些小块的石头递给我爸镶嵌大石头的缝隙。等到地梁浇灌好之后，也可以在彻火砖的时候，我和妹妹也就能帮上一丁点忙了。虽然提不动一大桶彻墙水泥浆，捡火砖递到我爸的彻墙的身边，我和妹妹，还是干得很积极的。妹妹比我小一岁，干劲一点儿也不比我小。盖房子的时候，我妈五点多开始起床煮饭，天亮的时候，我爸起来，和妈妈一起用铲和耙搅拌一天需要用的水泥沙浆。有时候，我还高兴的穿着雨鞋学我爸妈的样子，跑进去踩拌水泥沙浆，为得是能够方便搅拌得更匀。搅拌好水泥沙浆之后，一家人各就各位，也就开始的一天的工作。我妈负责给我爸提水泥浆，我和妹妹负责给我爸搬砖。我妈忙其他的时候，我和妹妹两个人抬一桶水泥沙浆到我爸彻砖的手边。那时候，我爸彻砖很少说话，不像现在，帮人家盖房子，还爱唠叨几句，也可能是那时候年轻，年轻人嘛，有时候一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我爸虽然不说话，也不脆我们。可能，我们之间更多的是，心领神会，或者某种心灵感应吧。也有可能，我像我妈一样急性子。我妈把水泥沙浆提到我爸身边，我和妹妹就得在她之前把砖搬好一小堆堆在那个位置。

彻砖到一定的高度，也得需要站在木架子上彻砖了，也需要装门框。卅二公平时忙他的工作，偶尔有空的时候，会跑过来帮忙，和我爸爸一起把门框和窗框慢慢得装上去。等把门框装好，卅二公也回去忙他的工作了。我记得，除了大门的实木门框外，其他的水泥门框和窗框，都是我爸自己做模，自己折好门框铁圈，自己用水泥浆浇灌。那时候，我最喜欢玩的就是那个装着滑轮组的模型，用来折弯手指般粗的铁线，折成门框的样子。那个铁线，我自然是没有力气折弯的。好玩的我，想到另一种好玩的方法，也就是把竹片或者木棍放到滑轮模型里，用抓住扳动的一端，把它们折断。

如今想起来，盖房子的时候，我每天都是积极地搬砖，似乎没有过消极怠工的时候。只是太积极了，也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吧。有一天，我爸依然像往常一样，在木架子上彻砖，我爸也依然像平时一样提水泥沙浆，我和妹妹在搬砖。这一天，或许是我太积极了吧，不间断地往我爸的木架子递砖上去。我爸一般会站在另一端的木架子彻砖，离身边最近的地方放一桶或两桶浆，在桶挨着的是我递上去的火砖。不知道，是木架子太不结实了，也许是我递上去的砖太重了。当我爸不小心站到中间的时候，木架子啪地一声就断了，随后是我爸从木架子上摔下来，莫名其妙地磕碰到后脑勺的一侧。现在的记忆，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细节。只是还记得，我妈担心的跑过来，我爸头的磕碰处有血丝渗出来，赶忙找红花油来止血。我在一旁心里难过的看着，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一切似都与我有关。我妈没有骂我，我爸也没有说什么。多少年之后，偶尔在夜里想起这事，我会默默的流泪。虽然，我从来没有亲口跟我爸提过这事儿，我内心觉得很愧疚。 

房子的砖墙也盖到合适的高度了，大概是三米二左右吧。房子的模板也做好之后，需要浇筑楼板，请凤山的工程队来浇筑，那时候靠人力搅拌水泥沙浆，搅拌好之后，再借着斜木梯挑上去。那时候，我记得蛮清晰的，浇灌楼板的那天，我从学校高高兴兴得跑回家吃早饭，也就是九点或者十点钟的时候。我刚开始还跑到模板的撑柱下来，因为担心安全，被叫了出来。一会儿，我看见有丢弃在一旁的水泥袋，便高兴地跑过来捡起来，刚捡了不到两个，被工程队的人呵斥说，不能捡，我愤愤不平地觉得是自家的水泥袋，为什么不让捡。那时候，一个水泥袋好像是一毛钱吧。不能捡水泥袋，我就是要捡，我爸说我们不要那水泥袋，给我十元钱。我死活不要那十元钱，就要捡那些水泥袋，我坐在苦槤树桩哭了好长时间，哭得我那天有没有吃饭都忘了。

房子盖房好后，浇灌了水泥地面，还在水泥混泥土加了一层塑料作为防潮垫。外墙没钱粉刷，内墙也没刷，也就把凑合着老屋的家具都搬进来，两张床，一个立式木衣柜，两个横式的木箱子，后两大件是我妈的嫁妆。

入住之前，需要有一个仪式，阿婆恭敬地摆着一个藤织还是什么木器，在木器之前还摆着红枣花生糖果之类的和一台小灯盏，跟今天婚礼的寓意类似早生贵子、健康幸福的祝福吧。大概得寓意是，身体健康，人丁兴旺，平安富贵吧。

盖房子的时候，我哭了。杀猪的时候，我也哭了，妈妈养的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拖到天井里，嗷嗷的叫着，我在不到三米之外的地方看着它。我是那么的难过，或者像陪伴我多年的老母鸡死掉一样难过。老母鸡一般都不会杀，母鸡生完蛋的时候，听到"咕哒"的声音，跑去拿有温度的鸡蛋，孵出一窝又一窝的小鸡仔陪着我玩，给它找虫子吃，跟它们说话。还想给它们洗澡，只是我妈不允许。

两头猪，一直是我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吧。每年交学费之前，也是卖猪的时候了。我妈在地里工作的时候，天黑前，我妹和我轮着煮饭喂猪，我一般都偷懒，只喂猪不煮饭。煮饭的活儿赖给阿公猪，会赶在我妈回来之前喂猪。要是，玩过时间了，看见我妈回来了，飞快的跑回来把猪食提到猪圈，舀到猪槽里就回来。我妈一般不言语。只是有时候会跑回去看看猪吃得怎么样。

从童年到少年，再到我念中学，有一次猪从猪圈跑出来，全家人去找，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回来。等找回来了，赶回到猪圈附近了，就是赶不到猪圈里去，怎么赶它们，它们就是绕着黄皮果树跑。我爸窝火了，跑过去抓住一只猪的后腿，拎起来，猪瞬间嗷嗷叫起来，声嘶力竭……我妈的心也瞬间软了下来，说话都哽咽着，说，你闪开，我来慢慢赶。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心里也难过起来，眼泪都涌到了眼眶里，妹妹和弟弟也在一旁看着，整个气氛陷入了悲伤的情绪中。

我们养它们，我们卖了它们交学费，可是我们依然怀有着一颗善待它们的心。

高中的时候，我爸，我，我弟一起粉刷了内墙。我在墙上挂上了一幅中国地图。我爸，偶尔会在地图上寻找我念书和工作过的城市。

我妈也不养猪了，只是有点发福了。坐在电视机前，我爸偶尔会嘲笑我妈，说，你养猪的时候，也没见养过这么肥的……

这是我爸的房子我妈的猪，也是我们的成长记忆。

©️阿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