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你去不去喀什

“阿威,你去不去喀什?”我打开寝室门,见阿威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努力培养睡意。这种姿势是喜欢宅家里人的最习惯的动作,我近乎说悄悄话般问他,如果他不去的话,就当我从没有问过这么幼稚的问题。

此刻,北京时间23:20。阿克苏城里人也像农村的庄稼人一样待在自家院子里,吃了饭聊会天就躺在床上休息。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能去人少的地方。

“去。”他赶紧从被子里像卷千层饼似的刷地坐起来,书扔在旁边的角落,眼睛睁得跟张飞似的。“什么时候动身?”

我被他过敏似的反应惊了一吓。阿威性格温和,做事毛毛虫般一丝不苟、不缓不慢,感情即使热烈到一定程度,显山露水的地方也不会太多。“那就赶紧穿衣服。”我又打了两个电话,正如预料中的一样,没人要来。

我和阿威打车到鑫大公寓,接上麻琳,一同前往火车站。维族司机听得懂一点点汉话,我问他古尔邦节好,他说了好多个‘好’。

阿克苏火车站掩映在昏黄的灯火里,年代久远的淡蓝色瓷砖反射过来的光线像一座水帘幕布,遮开了平日里最为熟悉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和阿克苏脱离得干干净净了。一如当初拎着行李箱,等候在串着蚂蚱的狗尾巴草一样的陇海线火车站候车室里。“阿威,当初来新疆那会的感觉又回来了。”麻琳去取火车票,我和阿威站在露天的站前广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塔克拉玛干近在咫尺,我心里期待着好多东西。我甚至无数次设想,光着脚丫满世界乱跑。”

阿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欣然会意,还是礼貌性地欢呼。他开始分发随身携带的三本书,《我的阿勒泰》归我,《给孩子的散文》给麻琳,《小团圆》留着自己看。麻琳刚拿到书安静地待上一会儿就东倒西歪地闭上了眼睛,深经半夜的,睡眠之神勾走了她疲惫的魂魄。阿威端端正正、神情专注地坐在我旁边,细如拉面的两条腿近乎漂浮似的悬在椅子和地板之间的空隙里,仿佛是一株长在夜晚的仍在微笑着的向日葵。我念书念到激动处就会把他喊过来,读最精彩的一段给他听,滔滔不绝地唠叨这文章写得如何地好。这是我的专利。要是阿威反过来给我介绍另外作家的好作品,我是左耳进右耳出,即使像许知远这样的我曾经十分喜欢过的作家,也有些食之无味了。许多个夜谈的晚上,阿威讲一会儿总会问:“丁哥,你还在听吗?”即使如此,我也是极容易睡着的。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喂了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到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爬着走的兔子。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我格格地笑起来,自言自语:“这李娟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我想去一趟阿勒泰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真的要去?即使去了,你也不见得见得着她。再说了,李娟不希望热爱她的读者们去找她。”阿威搜索浏览过李娟的博客,我后知后觉地一篇篇看下去。

“就想去阿勒泰走走,也没有想一定要见到她。”我又没有李娟的电话,再说了,即使一不小心找到她了,见着了面说什么呢。说’李娟啊,我老喜欢你的文章了,你真是个从外星球来的讲汉语的好孩子’,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李娟在新疆阿勒泰,我们在新疆阿克苏,虽然距离两三千公里,到底还是在一个村的,冥冥中好像因此产生了某些微妙的亲近感。”

“嘿嘿……哈哈……”阿威张大嘴巴,差不多就是仰天长笑了。“兴起而去,兴尽而返。”

走在去阿勒泰的路上,读李娟写的书,心里想着这个人。

火车凌晨四点才开,候车室里三五成群也算是坐满了人,不,应该说是躺满了人。文雅一点的维族老乡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稍微不讲究的就东倒西歪地躺下去,最潇洒的要数地上铺毯子,盖驼毛被一家几口人挤在一起睡熟的。我马上后悔没有把野餐毯防潮垫一起带来,体积小得可以很轻易塞进背包里,一路上阿威背着,遇到比如眼下这会,就可以花花绿绿地展开铺在地板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以后果真要去流浪,就背一铺一盖两张毯子,买两块钱的火车票,睡在候车室大厅里,像要去旅行似的一样惬意。坐在我右边的两个青春女孩子一人分享一只耳机,津津有味地看流行的偶像剧,偶尔会满脸疑惑把目光转过来,似乎在问:“这两个男人左一口李娟又一口李娟,一点也没有想睡觉的意思,她演过什么剧?”更少年那会,由于天性害羞,讲话声音也放得低低的,特别是在人群中间。倘若一不小心出了个风头,脸红得更黑了。现在长大一些,当老师也有一年了,对着一群人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似乎也挺带劲的。

出来打工的维族老乡一年到头难得洗一次澡,个个身上散发着原始的奇异味道。单个打旁边经过,留有余香,一群人呼啸而过,仿佛入了花丛,要是这一群人好几个小时陪在身边不肯走,彼此十分友爱地分享硬座车厢,就像进了盛夏季节的食品加工作坊。七彩阳光汇在一起成了白色,众多的香味即使经过充分混合,也会因各座次气场的不同而呈现略微差异,酸溜溜的,臭烘烘的。我打小长在农村,上中学前除了下河游泳玩耍从不进澡堂,牙也是不刷的,所以适应很快。一位发福的中年大叔盘踞在我的票面所标识的位置上,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有人说,年轻时候吃过的苦都不算苦,更何况我特别地年轻,正处于最佳的吃苦状态,就没好意思喊他起来。过道这点空间也没有闲置,稀稀落落站了些人,我属于巍然屹立人群中的一员。凌晨四点多钟是最困的时候,我扒着座位不倒翁似的东倒西歪下去,刚到周公他老人家门前就被惊醒:“最后一趟,水果泡面矿泉水。。。。让一让!”一惊一乍之间,我不能马上记起来自己是个能吃苦的年轻人,身体一点点弯成了天上的月亮。说来也巧,大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赶紧把座位让给了我。我顿时喜出望外。就在我满心欢喜地准备就坐时,一位青年维族大哥张着苍白的嘴唇轻声乞求:“能让我先坐一会吗?”我又记起来自己是个非常年轻的人,爽快地让给了他。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报站新和,维族大哥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感激地把座位让给了我。等真正坐下来我才发现,这只是个下半身高度残疾的座位,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两个维族老乡,怀里还搂着三四岁的娃娃。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可以下脚的位置,从此就一动也不敢动,比双脚被绑住的犯人还要不自由。阿威喊我去看看隔壁车厢的麻琳有没有找到位置坐下,我打死也不想去了。

一觉睡到天亮。我不知道睡觉的时候腿脚是否像刚坐下去那会一般老实听话,据说即使踩到了维族老乡,他们也只是睁开眼没有表情地瞥你一眼,然后接着睡觉。我腰疼,屁股疼,胳膊没有力气,即使如此,也不想离开座位舒展筋骨。这座位来之不易,丢了就不再属于我。而且,我怕一不小心踩着娃娃,踩坏了。

火车已过巴楚县,对面座位上换了一对汉族夫妻。《我的阿勒泰》牵线搭桥。大哥原来是位书虫,可以啃一部古典小说啃到忘记了吃饭,我肃然起敬。他现在有三十六七岁,高中毕业后辗转四川新疆两地,这一点与李娟十分相似,不同处就很多了,他是个娶了老婆的男人,她是一个孤单的女人,他不写东西,她正在成长为优秀的当代作家。等下车时,我们已经很熟悉了,甚至有新朋友惜别的不舍。我想起了老孙,他是我去海南的火车上认识的木材加工厂的工人,直到半年后我扎根宁波他还在给我打电话。

出火车站直奔公交站。我一个人走过许多路,所以冷不丁地来喀什这样的陌生地方也不觉多少紧张。“香妃墓只有两站路,应该离不远,走路吹风去最好了。”我对着站牌喃喃自语。

“还是坐车的好。站离得比较远,一两公里呢。”一位帅气的小伙搭腔了。我估摸着新疆人民说的一两公里是保守数字,就跟着上车了。我一到陌生的地方就爱说胡话,想到乾隆皇帝的画像也要买一幅来烧,这样香妃娘娘就会开心。蒋小小姑娘一听,认为我们是一群善良可亲的人,她孤单一个人趁国庆假期出来玩,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也跟来了。她是财大的研究生,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青春作伴好还乡,等跳下了车,帅气小伙才想到要微信号码,为时晚矣。

我把她们往正在施工的民族文化园子里带,左绕右拐,出口处正好是香妃墓。买了30块门票理直气壮进场,我们不挑不拣,啥遗迹都看。香妃家族墓坐落在右侧第一个花园入口,绿松石一样的瓷片贴遍了整栋穹顶式建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直到无数个导游打身边走过,我才看清楚瓷片由绿、白、蓝三色组成,每一种颜色都有特别高贵的寓意。二十年前香妃墓还没有修缮,导游由当地有些文化的维族老汉兼任,他会指着一个墓葬说:“这是香妃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又指着旁边一个墓葬说:“这是香妃爷爷的爷爷的爸爸。”又指着另一处墓葬说:“这是香妃的奶奶的妈妈。”最后才指着最角落处一个最不起眼的迷你墓葬说:“那个就是香妃了。维族人讲究叶落归根,香妃死了要回到家里来。”我们是二十年后来的,这样好玩的盛景不得见了。不管是涂了香水,还是天性如此,维族女孩身上是很香很香的,所以书上说香妃生有异稥我特别地相信这是真的。香妃刚开始不认识乾隆皇帝,她的哥哥在平定大小和卓叛乱中立了大功,要去北京觐见皇帝领赏。妹妹对中原的富庶十分好奇,也一起去了。后来那点事大家伙都知道了,香妃留在了北京,嫁给了乾隆皇帝。看来当皇帝是一份不错的差使,哪里的花朵都可以采,冷不丁还有送上门来的。

我听见谁在讲故事就跟在后面听,就把麻琳、阿威、小小跟丢了。来到加满清真寺门口时碰巧她们从里面出来,“清真寺不让女人进,女人们就站在门口摸墙祈祷,用的力气越大越虔诚,生孩子就能如你所愿。摸左边生男孩,右边生女孩。”一位中年女导游正绘声绘色地介绍历史由来。我走近一看,好家伙,好好的砖头愣是洼下去好些个坑,赶紧喊麻琳、小小凑过来:“你们俩用力摸,摸出血来才好呢。左边三下右边三下,将来好生个龙凤胎或多胞胎。”她们笑眯眯地摸了又摸,好多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一位维族大爷把三轮车停在站台旁,两个等车的维族男女坐了上去。“我勒个去。原来是拉客的。”麻琳刚要招手,车子就开跑了。

“我们还是坐出租车吧,四个人正好坐满,一点也不亏。”喀什人生地不熟,遇人不淑又要吵架了。

“出租先来就坐出租,三轮车先来就坐三轮车。”小小对三轮车似乎感兴趣得很。话音刚落,又一辆三轮车飞来了。“大巴扎,多少钱?”远远喊话过去。

“一块一个人。”维族大哥会说这些简单的汉语。

我们赶紧冲过去,一下子把车子挤满满的,后来又塞上两个胖胖的男人。发动机开始’突突……突突!’地嚎叫着吃力爬行,冒着黑烟。一个小三轮车上装九个大人,心里顿时萌发起对本国本土商品的无限信任与自豪。麻琳、小小一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一边格格地笑个不停,要不是发动机喘得厉害,她俩就占上风了。

古尔邦节放假,巴扎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们每人品尝一块切糕,嘴里衔着又红又大的葡萄上高台民居。这里的房子很破,破到跟我们家十几年前一个样子。有些墙掉土很厉害,房檩子也歪歪扭扭,好像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咳嗽一声都像是要咽了气。地图上显示,这里就是照片中美轮美奂的高台民居。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我们总能找到开心的办法。走着走着看到一处又细又弯的阶梯,就拐弯爬上去。不晓得这条路通向哪里,甚至不知道是否不让外人上,没有人管就只管上,有人问再说。里面别有洞天,陶瓷锅炉、木卡姆乐器、糖应有尽有,阿威买了两只勺子。这里的房子很让人担心,往往一根柱子越过门前的马路搭在另一堵墙上,上面就随心所欲的垒砖砌墙,万一哪天刮个大风,这些没有根的房子兴许会荡秋千呢。然而,我们是十分欢喜的。这里的巷道像迷宫一样有趣,你永远不知道下个路口在哪里。闹累了就坐在关着门的清真寺门口休息,阿威读书给大伙听,一口浓重的广西口音,‘黄王不分’。我把书要过来自己朗读,读一段交给小小,她读一会儿我就沉沉地睡着了。麻琳帮我拍了好几张照片,远远地看我背着的红外套,跟红围脖似的洋溢着动感。

高台民居没睡够,挪到摩天轮下的草地上躺着睡。长这么大,我第一回坐摩天轮,腿脚动也不敢动,等回到稳当的陆地上,我又不由自主地唱起歌来。一路唱到古城。

“博物馆在大桥的那一头。”阿威打开手机地图,努力确认方位。

“对对对。往前走没错的。”我赶紧附和他。我不想走回头路,反正往前走就是了。

“对的吧。”阿威松了一口气,关掉地图,油然而生一种心底踏实的快乐。小小、麻琳看不懂地图,也不想动那个脑筋,我说去哪就去哪。

绕了好多弯路才走到博物馆,因为一路上视野开阔,绿意盎然,倒也没有浪费时间的遗憾。更重要的是,我们好不容易邂逅一家西瓜摊,现场切瓜,吃饱喝足才又上路。烈日炎炎下,腹中饥渴半日,有西瓜吃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把西瓜皮啃得干干净净,手头熟练的厨师削了皮就能炒菜。

博物馆竟然开着,四个人喜出望外。一位新毕业的维族女孩充当我们的讲解员。维族卧室的床很宽很长,像小河里的竹排,当问到一家人是不是挤在一起睡时,年轻美丽的讲解员十分不开心了:“钱少的人家挤在一起睡,钱多的人家分开睡。全世界都一样的。”我想她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即使一家人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亲切地聊聊天。小小、阿威比讲解员还牛,我净听他们俩高谈阔论了:“新郎手上怎么没带戒指?新娘手上怎么带了那么多戒指?”

得出的结论是:塔吉克族新郎新娘的衣服比维族人好看。

塔吉克人住在帕米尔高原,那里遍布碧绿的草场,牛羊长得又肥又壮。一位汉族大哥认定我是块当饲养员的料,回城的火车上,他执着地将数年的养羊经验传授给我。


文|丁振  编|西子

第9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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