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子【征文】 / 开普饭

父子

占富强||江西

小时候听奶奶讲，爷爷是方志敏手下的一名革命战士，后因为革命失败逃亡回家，解放前一家人为了躲避战乱，一直隐居在万年县的山林里生活。奶奶是浙江省金华市人，也是因为战火烧毁了家园逃到万年县与爷爷结缘。奶奶一生生育了三个孩子，父亲老大，姑姑老二，叔叔老三。父亲1942年出生，爷爷给他取名革命，以这样的方式来希望中国共产党革命成功，完成他的心愿。那年正是战火纷飞物资匮乏民不聊生的年代，普通老百姓能捡条命活下来就算是命大。父亲那年躺在襁褓里，手抓着奶奶干瘪的乳房，嘴咬着无奶水的奶头，嗷嗷待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缺少食粮，营养不足长大的父亲个头矮小。父亲秉性憨厚老实，性格懦弱，但心灵手巧，喜爱做篾器。小时候我向周边人介绍谁家的孩子，说出父亲的名字时，他们都会轻露不屑，或许在他们眼中，父亲是一个无能的人。

1958年，余干县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水灾，信河大堤一夜间轰然倒塌，洪水犹如凶猛的野兽，倾刻间摧毁了百姓的家园，吞噬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父亲那年十六岁，与弟弟和十几位村民同渡一条破船逃生，结果破船渗水下沉，经不起滔天巨浪的冲毁，一瞬间倾覆沉没，父亲习水性会游泳，深水中他拼命地游啊游，最后找到一棵大树爬上去才算逃过一劫，而我的叔叔在那次灾难中丧生。一个未成年少年，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弟弟在洪魔中扑腾，绝望地望着他沉没的身影，悲痛欲绝，悔恨终生。从小父亲教我切记，无论何时都勿忘兄弟情缘，无论多么困难不能抛弃兄弟，无论多么危急关头不能放弃兄弟。那年头物资救济不及时，父亲把能充饥的食物都推让给了家人吃，自己想方设法扒树皮、吃草根、咽米糠，有一次因为吃了观音土拉不出屎来差一点儿丧命，这些都是奶奶告诉我的。

父亲一生勤劳，任劳任怨。爷爷中年时就患病，下半生不能劳动，所以父亲七八岁就开始放牛，只读过一两年书就出来肩负家庭重担。因为家庭贫穷，父亲到三十岁才通过“对牛”的方式与母亲结婚。母亲读过初中，外公是国民党政府的保长，因为成分不好，所以大舅三十好几也未娶亲，为了大舅的婚事，外公施压，母亲才委身下嫁给父亲。母亲自认是大家闺秀，有点儿拔扈，常常欺负父亲，父亲为了爱，为了家庭和孩子，就一忍再忍，从未大声与母亲争吵过。奶奶的脾气有点暴躁，有时候实在看不惯就会说母亲几句，结果后来婆媳大战是三天一大战，两天一小战，幼小的我看到了父亲的无奈和痛苦。我在九岁那年就主动写了一封长信，偷偷地放在母亲的枕边，那封信言辞恳切地希望母亲不要和奶奶继续争吵下去，给我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成长。母亲读了那信以后，很感动，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表明决心要改变自己，家庭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到从前那样，从此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我的婚姻一定自己作主，决不敷衍一生。

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智力都不如常人，因此我从小得宠，也是家里人唯一的希望。父亲很孝顺，每次在外面挣了钱就会瞒着母亲塞点钱给奶奶零花，而奶奶又会偷偷塞给我，她怕我吃苦，在外受馋。我的性格天生倔强，从小打不得骂不得，生气时脸会憋气得发紫，而且还会不停的呕吐，父亲的本性善良，所以从小到大我没挨过父亲的打和骂。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启蒙老师发现我上课不爱听讲，晚间到我家走访，又发现我不写作业，但成绩很好，就对父亲说我天资聪明，如果有条件培养，走上正路，将来可能是个人才，父亲听了老先生的话心里很是欣慰。我的小学成绩挺好，转折点在初中，初中一年级我就读离家不远的华林岗中学，这所学校的校风非常差，是所垃圾学校，从班主任到每一位老师们，他们的目的不是在教书育人，而是在为自己牟利赚钱。学校里，老师们都会安排老婆或其它亲人开家文具店、书店、游戏室、小卖部、夜宵店等，本班学生上课时间不听讲、讲话、睡觉、调皮捣蛋都沒关系，但平日里不到老师家的店里买东西就会挨批评，还会故意刁难你。那所学校的学生没几个读书的，他们各有组织地抱团，拉帮结派，整天不是打架就是斗殴，那就是个混啊！

父亲发现我每天不读书，初二年级就委托大舅找关系转去三湖农中。三湖农中是一所风气非常好的校园，这里的老师有责任心，教书努力细心，这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离县城比较偏远的农村孩子，他们质朴纯真，在老师们的严厉管教下，学习勤奋刻苦。初中二年级我已经足够努力，数学和语文成绩都赶上了，但英语基础太差，每当上英语课时都是云里雾里，昏昏欲睡，毫无兴趣听讲，也不懂老师讲什么，考试只能依靠运气凭选择题判断题得分。我外表喜爱与同学们说笑，善交际，在老师们眼里也是个乖学生，但我内心一定是个叛逆的问题少年。初三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批评我时言辞有些过激，我就夜间贴他的大字报，骂他猪一样。第二天班主任发现了就来班里调查谁干的，我被一位同学出卖了，学校决定开除我。父亲知道情况后，到校长那里千求万求，又到班主任那里赔不是，才决定改为留校察看，经过这件事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中考放弃了希望。

中考完，分数还未公布，大舅就来家里做工作，说家里负担重，让大表姐带我去东莞打工。父亲先是不肯，说等成绩出来再说，大舅说他问过班主任，我超常发挥有可能考上个普通高中。读高中家里没钱，读完高中三年没安排，考大学更难，将来还是要走入社会，所以多读几年书没意义，父亲最后就没再坚持。十五岁的我还没到法定年龄，大舅给我办了张假身份证，通过大表姐的努力介绍，我顺利地进了一家台资鞋厂，做的是扫宿舍冲厕所的清洁工，工资不高，而且又脏又累，因为人小，厂里的工友们都叫我“小不点”。在那家厂里我干活勤快，人热情，被车间主任江西萍乡的老乡看中，就调我到裁断组，到那里既可以学技术而且工资高，很感谢那位老乡的关照。厂里每个月发完工资，我自己只留下十几块钱买生活用品，花了两年的时间积攒，帮家里盖了新楼，父亲高兴得见人就夸自己的儿子能干。父亲想我的时候，就委托村里的先生写信给我，他说：“如果你苦、你累、不适应外面的环境，千万记得回家，回到父母身边来”。在那家鞋厂两年有余的时间里，厂领导几次想提拔我，因我的性格是个不“忠诚”老板的人，有时候加班过长，或拖延工薪等事，我都会与老板据理力争，在一次罢工事件中我带了头，让老板损失了一笔钱，最后老板劝离了我。

回到家，父亲百般安慰我说：“孩子，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日难，我们不外出，就在家自力更生，那怕日子苦些，钱挣得少些，只要身体健康，人活得自由快乐，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好＂。在家没有一技之长不行，我选择了留在家做泥水工，虽然脏累，但比普通民工强，这样也能更好地照顾父母。

我谈过一场五年的恋爱，那姑娘和我一样有个特殊的家庭，同样贫穷。母亲一直反对，父亲一直鼓励，他说你们相爱幸福就行，你们还年轻，负担重些沒关系，以后可以一起努力奋斗，穷人的孩子也可以改变命运的。每一次父亲催我俩订亲，我就对父亲说等一等，等哥娶亲了，我再订亲。我知道家里没有多少积蓄，哥哥又比正常人差，如果我先订婚了，哥哥娶亲就真的没希望了，有可能一辈子单身。哥哥终于经媒人介绍，娶了一位智力和他一样差的姑娘，花了家里几万块钱积蓄，还借了点外债。哥哥结完婚以后，父亲又催我俩订婚，我说再等一等，等还完债再说。我怕给不了那姑娘幸福，我不想我的孩子们一出生就和我一样过着贫穷的生活。最后那位姑娘坚持不了漫长的等待，不声不响地嫁到了外地。那位姑娘离开我的那一天，我流着泪烧毁我们来往的书信和照片，试着永远地忘记她。

在我家屋后，父亲开垦了一块菜地，辛辛苦苦种了几十年。天有不测风云，政府规划一条大道经过那块菜地旁，那块菜地一下子升值了，可以建商业门面房，这原本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结果却是一场灾祸。那块地的价值被势大眼馋的村支书看中，就暗中唆使村小组干部说那块菜地原先属于集体的，现在要收回集体公开拍卖。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开荒地，唯独我家的要收回集体，这一点都不公平，所以我家自然不肯。然后村支书就派人来我家和谈，说可以给我家点补偿款，我们家决定不同意，最后村支书暗箱操作在村里公开拍卖，拍卖时唯独我家不能交钱，无公平可言。后来我知道，拍卖只是虚假的过程，村支书知道我家势弱斗不过他，因为他是一方土皇帝，势力大，手下有许多地痞流氓，这里的村民对他是敢怒不言。这块地他是志在必得，无人敢跟他竞争，所以他就千方百计地把我家的地霸占为私有。我知道实情以后，就买来砍刀和一桶汽油，怒气冲冲地去村支书家拼命，结果一不小心误燃了汽油桶，焚烧到自己差点送命。在医院治疗过程中，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脸上一层层掉皮，一道道结痂，差点儿毁容。在医院里，父亲照顾我寸步不离，天天苦口婆心地劝导我，我情绪激动时，甚至跪下来求我，他说：“孩子，我们家不要那块地，将来我们家有许多这样的地；孩子，你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如果你不在了，那块地也会是别人的；你不在了，金山银山留给家里有什么用；你不在了，那仇永远也报不了；你不在了，我糟老头活着还有意义吗？我也会死的。你从小经历过三次生死渡劫，是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你的命比天高，是高贵旡比的，不可以这么贱。＂

自从被村支书霸占了我家菜地以后，我的性情大变，易怒易躁，稍有不顺心就发脾气辱骂家人，情绪过激时摔盘摔碗砸东西。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得了抑郁症，不敢走出家门，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那块地失去了很丢脸。我封闭自己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看书，入迷时忘了吃饭时间，父亲就把饭盛好端给我吃，也不责怪我没出去挣钱，知道我在疗伤，反而说：“孩子，读书好，有了知识将来也许可以做大事呢。”

年近三十岁的我，必须面对相亲的现实。在现实生活里，没几家姑娘能看上我，其一：我家没钱；其二：我没有长相；其三：我是个“疯子”。每见一位姑娘，我就把自己写的小说给他们读，天真地以为让她们先了解我，再接受我。我相过一百多次亲，最后遇到了妻子，妻子是个中专生，比我学历高，但脑子“傻”，既然爱上我的文采，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我。我们起初的日子就像《过把瘾就死》，时常吵架，我摔值钱的东西，妻子心疼得委屈着哭，但从不回娘家，怕丢人，怕惹别人笑话，怕伤了父母的心。吵得最凶的一次，我控制不住情绪的爆发，打了妻子的耳光，同时叫她“滚”，妻子忍受不住我的绝情，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离家出走，我倔强着不去追。父亲从田地里回来，知道这事，第一次骂了我，是他赶去汽车站把等车的妻子拉了回来。回家的妻子怨恨地对我说，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原谅你，是我有一位好公公，他的行为感动了我。

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家里经济不富裕，父亲喝的都是一些劣酒。随着年龄的增大，每次喝酒喝到微醉才释怀。有一天喝完酒父亲说头晕头痛，我就带他去县人民医院做检查，结果父亲患有高血压病，医生对我说：“你父亲这种病不可以喝酒”。我几次三番劝阻父亲不要再喝酒了，父亲却对我说：“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如果这唯一的嗜好都剥夺了，早死晚死有什么意义，”我听了心酸，就任由他我行我素把酒喝下去。父亲68岁那年，还是因为喝酒过量，没有注重身体患了脑血栓病，严重到左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进一步好转，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慢性病，康复期漫长，适合到家里做针灸治疗，平日里多给肌肉按摩，多活动麻木的手脚，或许不能康复原样，但还是有机会站起身来拄拐棍行走。为了父亲能重新站起来，为了长久之计，我们一家人商量着，母亲年迈，身体一直不好，就只好决定让哥嫂负责照顾父亲，我到外面挣钱，因为我挣的钱多些，这样就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支付父亲的医疗费和保证这个大家庭的生活开销。

回到家，父亲情绪低落，不愿花我们的钱，拖累家人，悲观着想死，放弃治疗，并且绝食。任由我们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都无用。万般无奈之下，我就请姑姑到我家来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父亲见了姑姑老泪纵横哭得很伤心，还是不进食，也不说原因。姑姑没法，就找我商量，最后还是姑姑老人家猜对老人的心思，姑姑说农村风俗，老人身体欠恙的情况下，都想看到自己的寿坊，那是他将来的“房子”。我顿悟，次日我找二舅子借来八千块钱，到大街上买来木料，请师父为父亲造了最好的寿坊，寿坊造好了，我就用轮椅推父亲出来晒太阳，父亲见了新寿坊流满喜悦的泪花。是啊！父亲贫穷了一生，他担心自己死后都没有一所好房子安息。父亲经过这件事以后，主动配合治疗，食欲大增，病情一度好转，除了左半身不能动弹之外，其它与好人无异。

都说久病无孝子，因为哥哥的体弱和懒惰，护理时给父亲翻身擦身的次数太少，又因大小便时常失禁等原因，在父亲左臀长了褥疮，开始化脓敷烂。父亲疼得受不了，就坚决不让哥哥晚上陪他睡，只好由我陪他。因为伤口的剧痛，父亲不停地呻吟叹息，我因为白天干活辛苦，晚上容易熟睡，半夜又被呻吟声吵醒时，就发脾气骂他，父亲见我这般就强忍着不出声。

我在工地干活的工资不好拿，有时候用到连明天的生活费都没有，妻子那段时间意外怀孕，不能为我减轻负担，因为生活的窘迫，有时妻子也会向我抱怨发脾气，而生活的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在一次与妻子发生争吵中，我无情地逃离了家，一个人躲在宾馆的房间里，几日几夜与世隔绝，我想到过自杀，但我又一次次想到父亲话：“孩子你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我就泪崩了。几天后回到家，我亲爱的父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因为这几天没有看到我，他精神出现了反常，情绪过激引起病情恶化。当我看到父亲时，他已经不能言语，面部肌肉僵化，呼吸微弱，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睛张望着我，医生告诉我说，父亲最多还有七天的生命，要求我们出院，放弃治疗，他说血管已硬化到流不进药水了。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隆重，葬礼结束，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坚强得不哭，但还是一个人躲着哭了好久。

今天下雨，我感冒了打着点滴，但我想你了，父亲！我抑制不住写作的冲动，写你时我几度停笔哽咽，写我时早已泪流满面。父亲，谢谢你！教育我思想饱满，精神不屈，意志坚强；谢谢你！教会我勤奋、忍耐、坚定、永不放弃；谢谢你！让我懂得孝敬关爱和付出；谢谢你！让我学会了理解包容退让；谢谢你！让我不再贫穷。来生有缘，我还做你的儿子，与你相坐交觞豪饮烈酒，莫使金樽空对月。现在国家富强，社会文明，法制天下，我不再仇恨他人了，那些曾经欺负过我们的人，就算他们逃过法律的制裁，他们读到这篇文章一定也会遭受到良心的谴责。现在我过得很好，我和妻子很恩爱，你的儿孙相继长大，我会告诉他们：＂孩子，我们不贫穷＂。父亲，我祝福你天国里快乐，你也保佑我写的这篇《父亲》让更多的人看到，让它走得更远吧!

写于2018.12.21晚完稿

修改2018.12.22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