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百岁翻译泰斗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系列笔记之七（杨玲）

青春是奋斗的岁月，不是享受的年华。

——《青春语丝集》

青春在于追求，人生在于开拓。

——《青春语丝集》

1940年2月6日   上午读完斯威夫特的《小人国游记》。它是一本讽刺小说，是借小人国来讽刺英国的。书中批评的是：1、社会上欺骗太多。2、政府只管惩罚，不太管奖赏。3、选择工作人员时，重才轻德。4、父母对子女只管生育，不管教育。中国有没有这些情况呢？恐怕有过之无不及罢。

2月12日，  今天读完了果戈里的《巡按使》，但读时觉得不如从前有兴趣。晚上读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的著名长诗《古舟子咏》。他和华兹华斯不同，能用平凡的文字写不平凡的事，而华兹华斯却善于把平凡的事写的不平凡。

2月17日，昨天晚上睡前读了拉甫列涅夫的《星花》，写得很美。今晚读邵洛霍甫的《死敌》和《牧童》。他的代表作是《静静的顿河》，可是太长，还没时间读。

2月20日，上午开始下学期的注册。读完《死敌》。下午又买曹靖华译的《苏联作家七人集》，我喜欢买书，当时觉得新书是最好的，百读不厌的，但读后又束之高阁了。其实藏书千日用在一朝嘛。

2月21日，  读拉甫涅涅夫《平常东西的故事》。2月22日，开始读黄源译高尔基的《三人》。

3月1日，  我和吴某发生冲突。匡南和家珍都说我瞧不起吴，我觉得他的确教人瞧不起。看看他现在除了睡到十二点起来，就是打扑克，于是又睡觉，之外还有什麽？他对将来的希望，只知钱！钱！！钱！！！

3月12日，  昨夜梦中，我们在滇池岸边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没有说话。狂暴的风吹起汹涌的波浪，碧绿的波浪吞噬者碧绿的草地，真美。大约只有在梦中，或者在离别之后，朋友的关系才有这样美。

3月17日，下午在新校舍碰到二中同学黄文亮等，他们已经在航空军官学校毕业了。黄文亮是1932年和我同时考取二中的。发榜时他是全校第一名，我是第三十一名。入校后他分在甲组，我在丁组，只听说他文理兼优。这次他乡遇故知，他成了我当年想做而做不到的空军军官，所以见面分外亲切、（不幸后来他与日本飞机空战时牺牲，是我中学同班中第一个烈士。）

3月25日，  美国文学读完欧·亨利的《财神和爱神》，金钱和爱情是美国文学的典型主题。这个短篇和英国的《贵族之家的大门》、法国的《羊脂球》、苏联的的《第四十一》，也可以先后比美了。如果要用一个字概括，可以说美国重“富”，英国重“贵”，法国重“理”，德国重“情”，苏俄重“信”（信仰、信心、革命）。

3月30日，  今天我们在六华春欢送航校毕业同学胡汝丹、黄文亮走上抗日前线。陶友槐因为感冒没有来，其实在三个航校同学中他和我比较熟。日本侵略军进攻南京时，二中奉命解散迁校，我们在饯别时，他在我的纪念册上写道：渊冲老弟：应用你的聪明，多杀几个鬼子！   友槐敬题

廿六年（37）十二月

4月16日，  黄昏时候，坐在翠湖畔的白石上准备哲学概论考试，觉得很美。4月21日，排球预赛，对方弃权。上午复赛，对方是刘鸿允那组，我们五战三胜得到决赛权。4月23日，哲学概论月考得83分，不如《大众哲学》有趣。上午警报，下午考英诗。

5月1日，欧洲文学史月考得96分，是全班第一名，这加强了我学好外文的信心。5月3日，在新校舍大图书馆读郑振铎译《文学大纲》法国文学部分，想买大批法国小说。

5月9日，下午空袭警报，一个人去英国花园睡了一觉。以为敌机不会来了，就走回南院去。半路上发现敌机三个大队，二十七架，真危险啊！

5月16日，  上午在昆中北院操场上听张伯苓常委讲话，梅校长站在讲台前。张常委说：月涵（梅校长字）是南开中学第一班第一名，要我们把他当学习的模范。又批评了那晚演戏抢凳子的事。从张常委身上可以看出南开精神。三位校长因孩子住宿，住大楼、住普通宿舍有不同意见。结果梅校长打圆场，如果有条件，住大楼自然要住，不必放弃大楼去住破房；如果没有条件就该适应环境，因为大学并不是有大楼，而是有大师的学校。

5月20日，英文与散文作文课上陈福田先生讲时事英文，德国打闪电战，中国的战略是持久战，战术是消耗战：日本的战略是歼灭战，战术是钳形包围攻势。陈先生是华侨，倒很爱国，关心时事。

5月29日，  欧洲文学史下课时，吴宓先生叫住我说：“我看见刘泽荣先生送俄文考试成绩表给叶公超先生，你的小考100分，大考100分，总评还是100分，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好的分数，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高的分数。”吴先生是外文系德高望重的教授，他对我的鼓舞坚定了我的信心，刘先生给我100分肯定了我学外文的创新精神。如果欧洲文学史也能取得最好的成绩，那就是二年级最大的收获了。

6月5日，  欧洲文学史，吴宓先生当堂宣布：这次月考是我考得最好：总成绩算起来，也是我的成绩最高：月考98分，学期平均95分，学年平均93分。而全联大总分最高的张苏生，欧洲文学史学年平均只有91分，比我少了两分，这是我大一时不敢想像的，因为她的大一英文成绩比杨振宁都要高出10分。欧洲文学史是二年级最重要的课程，我的文学史成绩能够超过张苏生，俄文又能超过学了十年俄语的于丕哲，说明我可以走在同代人的最前面。

6月15日，  要体验一下自然界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就同匡南骑马到铁峰庵去。6月20日，读布朗宁的《最后一次骑马同游》，对照一下铁峰庵之行，并肩依拦，遥望无波的滇池，寂静的海埂，才能体会乐中有三分苦，希望才不会成为后悔。

大二小结（摘要）    大二上课已经结束。这个学年收获如何？最大的收获可能是建立了学外文的信心。考入联大时，我是外文系第七名，最多不过是优等生中下等而已，因此还有自知之明，不敢盲目自大。到了大二其实我的英文考试成绩还是一般，考得好的都是偏重知识的课，欧洲文学史考93分，俄文考100分，从分数中看到了希望，建立了信心。我的欧美文学读的不比同班同学少，更重要的是，第二外语同学多学法文，我却学俄文，考法国文学史时，但考试成绩却是我得98分，全班第一，这说明如果在同一起跑线上，我可以后来居上，俄文更证明我后来居上的能力。

7月6日，  读施蛰存谈鲁迅的《明天》一文，它是写母爱和性心理的。7月7日，  晚上读《红楼梦》，又在新校舍看抗战电影。7月14日，  徐志摩说得好：走而不坐，永远不会欣赏到美。7月21日，  重读《红楼梦》，读到黛玉死时还动感情。其实人既有生，怎能不死？没有死的痛苦，怎知生的可贵？7月30日，  在南院大教室看全校乒乓球比赛，我也大显身手，没有一个人打得过我。可惜我没报名，不然大可以得奖。

8月5日，骑车绿松小径，又坐喷珠池畔，三生石上，再走激流津旁，清水留下了人影，山谷记住了回声。8月8日，  听冯友兰先生讲《生活的意义》。

8月10日，  巴金先生来联大看他的未婚妻陈蕴珍，就是比我低一班的萧珊，来到师范学院开座谈会，我和万兆风等几十个人都参加了。他穿蓝布长衫，非常朴素，说一口四川话，非常随便。但对文学青年很热情，说话很谦虚。他说：“我不懂文艺，只知道写我熟悉的东西。现在写得不好，几十年以后或者可以写的好些。先要做一个人，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请他题字，他为每个人都写了一页。他对每个人的问题都详细回答，对青年人真好。

8月14日，  上午读完斯蒂文生《宝岛》。8月15日，下午在北院大教室听潘光旦先生讲《儒学思想与青年生活》，一句话对人对事都要讲分寸，对情欲应该发乎情而至乎礼。

8月16日，  一个人在图书馆吴琼房里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是读书更有兴趣，即使读没有趣味的书，为了将来也得读。现在多读一点，将来快乐的日子就多一点。

8月31日，  25日大家同去海埂游泳。29日同去报名参加阳宗海夏令营。平津八校组织的每人要交二十五元，大家嫌贵，只有我和小万报名去了。

九月   9月1日，   火车像一条长蛇在山间爬行，爬上了一片片高坡，绕过了一座座峻岭，忽然发现一片和天空一样蔚蓝，一样平静的湖水。火车越往前爬，山峰越往后退，平湖越来越展现出她秀丽的面庞。这就到了夏令营的营地，阳宗海。

9月2日，  如果滇池可以说是一面镜子的话，比起阳宗海来，她是多么粗俗，多不平静的凹凸镜啊。阳宗海结合了大海和波河的美，她像平静的大海，但映照出来的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违反了上帝的意志，偷吃了智慧果的青年男女的情思。

9月5日，天晴了，下午去浅水滩游泳。沙滩上长满了绿草一片清脆碧绿，湖天一色，游出五十米都没有危险，是初学游泳的好地方。

9月6日，  今天又和白雪公主（林同端）同坐第七桌吃饭。上午同去半浅不深的地方游泳，那是一个陡坡，可以沿着山坡游上个二百米，但不能往外游，往外十米就是危险区了。

9月8日，今夜要开化妆跳舞营大会，上午在草地上练习跳方舞，教练问谁愿意跳时，我还犹疑不觉，等到有一个同学报名了，我才第二个说愿意跳。多幸运啊！对角就是白雪公主林同端。我们手挽着手，背靠着背，若说无缘又有缘。因为她就只跳了这一次，下一次就由男同学陪跳了。我想跳舞后就应该打猎追求了。跳舞时想跟她谈话，犹疑再三。问她：跳舞时男子应该用怎样的姿势行礼呀？她回过头来，瞧了我一眼说“就是这个样子，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横在腰间。”后来我又问了几个问题。跳舞后开座谈会，讨论《爱的真谛》，同端发言了，她说恋爱有占有欲，交异性朋友却没有。晚饭后硬着头皮说；”请你再带我跳一次好吗？”同端很大方地答应了，以后又和她跳了两次。道是无缘却有缘罢。睡觉时觉得很兴奋，真是一舞难忘!

9月9日，9月10日，9月11日，9月12日，9月14日，（这几天的日记都是写和林同端交往的情形，明显暗恋了，几乎不能自拔。）

9月18日，读沈从文代表作《边城》，写湘西渡船女的爱情，纯朴可爱。9月19日，听卞之琳讲《读诗与写诗》。9月21日，今晚开联欢会同端穿着蓝毛衣和花旗袍来了，还是不好开口。只好寄希望于法文课了。

9月23日，今天注册，标志着大学二年级已经结束，三年级就要开始了。

9月30日，  今天选课。必修课有有莫半芹先生，陈福田先生、陈嘉先生、潘家洵先生，李宝堂先生的俄文二。选修课有吴宓先生和莫先生、吴达元先生。如果同端也在一班，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千载难逢的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了。

心得一：许大师经过大一大二上学期的刻苦读书，必修课和选修课的成绩取得了跃进，一跃成为联大外文系的第一名，名列前茅，增强了后来居上的信心，为成为翻译泰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喜可贺！

心得二：大二下学期许大师在化妆舞会上见到曾经演白雪公主的女生林同端，一见倾心，有十几则日记都明显表现出来，所以杨振宁说他联大哪个女同学你没追过？可见青年时的许渊冲也是浪漫多情的才子！

二0二一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