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中学文凭,也能参加编纂《汉语大词典》吗
参加《汉大》编纂是一个机缘,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当时我在工厂上班,上图读书,一门心思在钻研音韵学和经学,心无旁骛。如果是中班,每天多是第一或第二个进阅览室的。同时看书的,有胡文楷、王水照等名人,记得王在研究乌台诗案,胡在点校《十国春秋》。另有一个同龄人孔智华,在研究现代汉语,也是208室常客。1980年12月下旬的某一天,孔智华来跟我说,看到《文汇报》和《解放日报》有招聘启事,说我如果去考希望还是蛮大的。四个地方招聘:一个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缺人,一个是《汉语大词典》编纂处,还有上海人民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他说《汉大》和古籍社蛮适合我的。1980年时,1977、1978年考进大学的,只有二年制的专科毕业了,本科四年制的都还没毕业,而出版社继1978年推出35种中外古典文学之后,要出版各类书籍,人员紧缺,用当年招考单位的话就是所谓青黄不接,所以他们想从社会上招一批所谓的“贤达”。
上图参考阅览室阅览证
我是个没有把握的事不敢做的人,有点犹豫。问有什么条件,他说招聘有三个条件:一个是55岁以下,一个是大学中文、历史系的毕业生,第三个条件必须是上海户口。你们都不知道那时没有上海户口,你就不可能在上海定居生活,那时候还用上海粮票呢。我说五十五岁以下,就是眼睛盯着60年代的老大学生,不是我们啊。他说,编词典一定要用到音韵学,现在谁还懂音韵呢。我说我连中学文凭都没有,还说什么中文系、历史系。他说,同等学力也可以。那时针对社会的现实情况,确实都会加上一条“同等学力”,以示考试面前人人平等。
我犹豫了几天,不敢去,编词典是很神圣的啊,但朋友都怂恿我去。后来我想10日截止,到9日去报名,可以看看前面报名的人数和人员情况,再决定。报名要照片,我当时虚龄25岁,怕人家小看我,平时都穿帆布工作服的我,还特地抱着一件呢制的中山装,到虹艺照相馆换上中山装,用5毛2分拍了一张证件照。这张照片拍得确实比真人要老成,因为它是我人生转折的见证,所以至今还留了一张。到了9日,去了一看,已经报了三百八九十个人了。
1980年《汉大》报名照
我上去跟后来是同事的李爱珍说:“您能否让我翻一下前面报了哪些人。”她递给我名单,我一个一个看过来,基本上都是40岁到50岁的老大学生。其实他放宽到55岁确实是有道理的,1925、1926年生的人啊,在50年代的时候正好是大学生。那么再推迟10年,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的大学生。所以这个招聘条件是经过斟酌,不是随便说一个年龄数字的。我检视下来,发现唯有一个人是1925年生的,那么那年已经56岁了,我说:“这个人怎么可以报?”李爱珍说:“那个人已经超过年龄,我是说不能报,但是他一定要让他考试一下。我就让他报下来了。”我是1956年生的,那当年正好25岁,既来之则安之,也就报了。报好的第二天10日就截止了,后来应该是四百多号人吧。
报完名,我也无从复习,既没有纲要,也没有范围。好像是过年前的一月份吧,他们在光明中学设了一个考场,因为这时学校还在寒假期,就让我们去考试。考试试卷有八开的四张,你可以想一下有多少题目,两个半小时要考完。题目之多范围之广,让人难以想象。今年九月份我在辞书出版社庆祝《汉大》出版三十周年的报告会做了一个演讲,也讲到报考和考试情况,当时出题目的王涛也在场,现在已经70多岁了。他接我话题说:“对!我们当时的宗旨是什么?就是要比考北大文献专业难(王是北大文献专业的),才能招进来,这样才可以做工作。”所以他们是几个人分头,你出你的题,他出他的题,都是在自己的领域出题目,最后拼合起来,目的就是要“坑”你一下。
我报名的时候紧张,考试的时候当然也紧张啦。但是我考到一半的时候,感到比较心定了,什么道理?边看边做题目,大多数都能做,因为你音韵啊,训诂啊,经学啊,每天在盘弄,所以能做的多,就是题多来不及写。当我写得很累了,头抬起来,看见在我左前方3排的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把那个中山装风纪扣解开了,眼望天花板,看来是写不出来了。所以我想,考不出的人肯定很多。我这样下去,考上是有可能的。但最后还是写不完,量太大了。他们当时准备招20人,所以先在400多号试卷中,抓取最前面的20张,其他三百八九十张,全部退掉。其实其中有的人肯定也是抱着侥幸来试探一下的,内里南天门与北天门都不知道,刷掉也是情理中事。问题是在后面,我没有收到拒绝的通知已经很好了,对吧?但是他怎么也不来叫我复试,让我在焦虑中度日。
话分两头,其实我当时报了两个地方,上海古籍出版社我也喜欢,也去考了,因为两个单位考试时间是错开的。古籍出版社报考的也将近400个人,其实也就是两边都报考的这批人。大家都在碰运气,因为上海就这么大,外地的人没户口也不能来,就这么回事。古籍社考点设在绍兴路的绍兴中学,一月份就考了。结果呢,古籍出版社也是抓前面20人,后面所有的人都删掉。我也有幸名列前茅,就是复试也没有我。那个时候,我在工厂工作,每天要上班,只有星期日有空(那时每周只休一天)。凑一个星期日,孔智华陪我去古籍社,其实社里人都休息在家,只有一个女的值班,三十几岁,是总编办秘书,她就出来接待。我说我们来问考试结果,因为没有收到退和面试通知。她说是的,是有一个人,我们先录了20个,面试了12个,7个人退掉了,有一个人是没退。啊,那就是我。她说我不能决定,你如果要问的话,明天郭某某来,你可以问他怎么办。这一说我有点急,第二天中班,上午骑了自行车去找他。这位姓郭的人出来,上下打量我一下,沉思很久,不做声。我就说我报考,你们没有给我复试啊什么的。他说:“那你觉得怎么办好?”我当时很紧张,你去想,再回到我刚才讲的那些,我妈不识字,爸早又过世了,家里没有一个文化人,我就读了这么几年书,一下子没了主意。傻了一会儿,我说了一句什么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我自己一辈子都觉得无地自容的耻辱。让现在要自我表现且感觉良好的年轻人,一定会说,我行,你让我试试,我有信心之类。可我当时说:“你们不要我的话,就把东西还给我。”他听了这个话,转身回到办公室,把我的准考证什么都还给了我。我悻悻地走出瑞金二路272号,傻了很久。我后来曾想,他肯定是觉得有枪手代考,所以打量我很久,冤吧?可我现在又想,他怎么也不反过来想,那时要真有这样的枪手,何不自己去放一枪,还来做什么替身?
这次挫折,使我觉得《汉大》那边也悬,必须去追问了,而且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这么回答了。到了陕西南路25弄8号《汉大》所在地,碰到一个老者,专门给人倒水的,叫李水大(也算名副其实),是一个很忠厚、活到老做到老的工友。他用苏州话问我:“耐来做啥?”我说来问考试的事。他说:“是滴是滴,他们都说有一个小年轻考得很好,我也不知道是啥人。”啊,有这样事,怎么办?里面所有的人我都不认识,因为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再进去问,退出来以后,也是孔智华说,听说可能要交一篇文章的。哇,那时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刚出版,我正好看过,就接他的话说:“那是不是要行卷?接着还要不要温卷?”他说:“是啊,因为我怎么知道是你考的?古籍不也是这样?对伐。”我想对啊,要行卷,所以不问就回去了。那时厂里早中两班轮番,正值中班,我记得很清楚,每天十一点半回到家里,然后一直都写到凌晨的三四点钟,睡二三小时,再去图书馆看书,下午再上班,晚上再写。连着一个星期,写了一篇六七千字的《“自诒伊戚”“自诒伊阻”考》,就是《左传》赵宣子赵盾说“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他所引的诗与《诗经·雄雉》文字有异文,我就从音韵上去谈,考证“戚”“阻”,“伊”“繄”关系。写好后用复写纸复写二份,那时都是手抄的嘛。然后你给谁呀?你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是孔智华(现在他在澳大利亚,听说有一幢房子,一个妻子,两个儿子,生活很好)陪我去,他说他曾见到过一个《汉大》工作的人,叫钟嘉陵,去碰碰运气吧。到了那边,真的碰到了钟。我们说明来意,他很客气,说我一定会转交到傅元凯主任手里,请你们放心。
说到钟嘉陵,还真应该插一曲。郁达夫大家知道,郁与王映霞离婚后,王又嫁了一个人,嫁给重庆华中航运局经理钟贤道,钟嘉陵就是钟贤道的儿子。钟嘉陵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学语言的。因为是北大毕业的,不用考就进了《汉大》。他人很好,后来一定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什么的,把我拉到他母亲家吃饭(《汉大》在陕西南路,离王映霞住的复兴中路很近)。王映霞的家虽不大,但整洁雅致,墙上挂着钟贤道的照片,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厚道老实的人。那时王已七十多岁,仪态有点像秦怡,气质娴雅,这在现在那些走穴的明星美人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她做的饭菜也很简洁可口,话不多,可能与我这小年轻没什么可说的吧。午饭出来回编纂处,我知道钟是有意让我见识一下这位曾经轰动一时的名人的。这是花絮。
王映霞
我把文章交给钟嘉陵后,没出三天,《汉大》编纂处就打电话来,要我去复试。看来这行卷是起作用了。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但又不知道怎么准备。面试那天,在编纂处的二楼,由傅元凯、孙厚朴、金文明三人面试我。傅是二编室副主任,孙是办公室主任(我现在正叫孙先生写《汉大》回忆录),金是一编室副主任,就是上海专门给出版物挑错的,与余秋雨打过笔墨官司,写过《石破天惊逗秋雨——余秋雨散文文史差错百例考辨》。可能是他们看了我的文章,所以那天问的问题都是关于《皇清经解》的。我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对答如流。孙厚朴主任看着我们的对答,脸上笑得很灿烂。我从他眼神中看出他的心理:噫,你怎么都能回答?我心想他们肯定会要我的。
几天后,厂里领导告诉我,我被调到《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去了。那时候都是调动,没有辞职这回事。去报到的一天,接待的是人事科翁在樑,是一个很正统的复员军人,后来生帕金森病过世了。他一见我就说:“虞万里呀,你给我听清楚,你到这里来,奖金是少一块钱!”为什么呢?事业单位的奖金是每个月五块,工厂里的奖金是六块,这一块钱肯定少掉了,这是第一。第二,你中班费没有了,中班费每个月有两块六毛八,没有了。我以前就是靠两块多钱去买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