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白店,滹沱河拐弯儿的地方

梁东方

在不能回家过年的这个春节,几乎每天都骑车出行。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望着清晨即将升起朝阳的方向上逐渐透明起来的黄蓝色的天光,还是有一种利用最后的自由时间,再做一次骑车远行的冲动。

只有去实现这样的冲动才最对得起时间,对得起生命。其他任何形式都不过是对远行的准备和回味,包括休息,包括消化,包括表达。只有眼前的灿烂天光是最不能辜负的,是时不我待、不可稍纵的……

华北平原上的村庄都还在设卡盘查疫情之中,原来可以避开大路深入到平原中去的小路,无一不被截断。能走的就只有沿着滹沱河的路了。滹沱河作为一条自然的河床,不直接经过村庄,没有建筑,无虞于通达。左岸上行到了接近白店附近,正有无数机械车辆在河道内摆开大干快上的架势,到处都插着工地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而自然形成高地边沿的灌木乔木已经被砍伐一空。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河道工程都首先要让过去的植被痕迹寸草不留,按说那些自然生长的植被只要不直接影响施工大可以予以尽量保留,保留它们在岁月里形成的远非人工园林所能比的不规则,因为正是那样的不规则才是天地自然的原状。

站在只剩下了乔木灌木的木头茬口的高岗上俯瞰,一条大河在这里拐了弯儿,没有水,却依然有过去有水的时候的气势。宽阔的视野里,西南有一带黛色的山脉,西北有座孤立的上吕小山,它们从两个方向上为这无边无际的宽大,树起了坐标和参照,使视野有所依托,避免了因为过于宽广而产生的眩晕。

这是骑车远行的最重要的收获时刻,能触及到本地地理的关节点,能明了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总是一种令人无比愉悦的妙事。而开车会一晃而过,步行则很难抵达,只有骑车是既有一定的速度又不会错过每一个细节,还有随时搬起车子跨越沟壕的灵活。

推着车子,或者干脆放下车子在这里走一走,陶然而辽远,有一种如见大海般的激动,有一种伫立沙盘之前的凝望与津津有味。当年有自然的流水的时候,该是何等气势;大自然曾经赋予人间以这样壮美的画卷!

置身这样大的地理格局之中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生而为人立于天地之间的庆幸与感怀,虽然已经有诸多残破,但是自然和季节的自我修复依然可以让人在安静的广远里收获崇高与珍惜的不尽情愫。

这样的高峰时刻里,人会忘记所从来之的城市里的一切。密集的建筑和拥堵的马路之间的无端的烦恼如雾霾散尽,像是从未曾有过一样的通透。无我无他,无始我终。在漫漫人生之中,大约也只有自然才能给予人这样最高等级的抚慰。

可惜的是,这种据说延续下游方式的公园化的修整,先铺了防渗层再建拦河坝储水的格式,充其量只能恢复一点点滹沱河既往表面的样子;永远失去的,却是原来自然的拙朴风貌,是原来涵养地下水的利于长远。

在河畔伫立良久,从白店的高岗上顺着路下到河道里,经过沙漠一样的河道抵达了滹沱河的西岸。

是的,河的西岸。由西而东的滹沱河到了这里有一个大大的拐弯儿,变成了自北向南,然后又拐过去才重新变成自西向东。这是滹沱河的白店段的最为独特之处。白店实际上在平原的高岗上,滹沱河冲刷这道高岗而不得只好转弯儿。这也为高岗下面的西汉村的周汉河的发源地的那眼泉水打下了伏笔。看不见的滹沱河地下水依旧走了直线,直接抵达了那个水位很低的位置,从那里上涌,形成了神奇地贯穿包括县城在内的整个正定地域的周汉河。周汉河最终在九门附近重新汇入滹沱河,在过去漫长的有水的时代里,它都仿佛是一条人工河一样,滋润着正定大地。

白店段的滹沱河的西岸,有蓝色水面的鱼塘,鱼塘周围有黑色树干的洋槐树,洋槐树的枝杈遒劲有力地伸展着,显示着只有时间的古老才会有的力度。

在树丛最密集的地方,有房子。房子低矮,门口却贴着鲜红的对联。人来人往,很多人在那里聚集。应该是河道施工者们临时租用的宿舍。

顺着这条在滹沱河上游两岸的平原上已经非常罕见了的林荫大道,林荫土道,向西走,绕过另一个池塘以后,会有一个巨大的木材加工场,堆成山的原木各处躺着,可以知道平原上原来那么多大树最终的归宿。直径最大的已经有一米以上。它们曾经几十年屹立在河畔平原上的风霜雨雪之中,以为近于永恒,却最终躺倒在人类贪婪的屠刀之下。

在连续几个限宽和限高以防止从滹沱河里偷运沙子的关口以后,是一片浩大的苗圃。苗圃的中心有一座七十年代的红砖大院,大院应该是当年军队农场的营房。现在房顶歪歪扭扭,红砖也出现了锈蚀,不过还是有被修缮过的房间可供居住。这样在大地深处林子中间的居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别墅。其格局既有自然的风尘,也带着浓郁的历史气息,让人有来此工作以享受这样的环境的冲动。

苗圃已经类似森林,在没有森林的北方,苗圃就是森林。尽管这样的森林是横平竖直的,株距行距相等,左看右看总是有几何线条排列组合。即便是婆娑的松树苗圃,在枝杈连成一片的情况下,也依然可以分辨出其中人类安排的秩序。看见松树上的铭牌,这棵一人高的小松树标价2500元。它们是商品,多年生的商品。

坐在苗圃尽头的一个树桩上一边野餐,一边沐浴正午的阳光。正午的阳光里有几乎是凛冽的风,这样的冷却已经只及表皮不入骨髓。这是早春大地上的独有享受。

离开苗圃,路边所有的护道树都已经被砍光伐尽,它们都去了刚刚经过的那样的木材加工场。整个大地都是光秃秃的,原来郁郁葱葱一片繁荣的葡萄酒庄也已经废弃,只剩下了一些水泥池子和一个孤零零的风车。人言物是人非,实际上是物非人非。遥想九十年代末,这里土路边还有很多粗大的老柳树,老柳树下面是汩汩流水,流水之侧是广袤的菜地果园的农业田园景象。现在连既往的痕迹也都已经难觅,麦地都已经稀少。每一寸土地都将按照城市化的路数进行效益最大化的建筑,都不再用来耕种,都不再是植被的天下。

每次在大地上远行,都是对既往残存的某些风貌的告别。所谓发展的洪流,总是毫不留情地抹去一切曾经充满了多样性、丰富性与自发性的美的细节。你如果错过,就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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