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0 / “作者”之七
里卡尔多·圭拉尔德斯 (Ricardo Güiraldes),图: pagina12.com.ar
为了《一九二几年》,专门翻了下我的微博“诗人博尔赫斯”(现在进微博跟盗墓差不多),翻到2013年1月我贴出这首译诗时写道:“博尔赫斯回忆(离他写此诗时)三四十年前,让我想到今天的人回忆一九八几年”。
《作者》(1960)
一八九几年一个阴影的典故
一无所有。除了穆拉尼亚[1]的刀子。
除了灰暗夜色里的半截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黄昏我身后总跟着
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刺客。
巴勒莫在下面。黄色的
监狱围墙岸然俯瞰着
郊野和荒漠。这一带蛮荒之地
曾游荡过那把锈烂的刀子。
刀。那张面孔已被抹去,
那个雇佣兵的脸,他朴素的
职业是勇敢,他留下的不过是
一道阴影,一道铁的光芒。
愿黯灭了大理石的时间
保留这坚强的名字:胡安·穆拉尼亚。
[1] Juan Muraña,19世纪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著名罪犯。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1](1833-74)之死的典故
我让他留在马上,留在
他寻找死亡的那个薄暮的时辰;
在他命运中所有的时辰里
愿这一刻长存,痛苦和获胜。
在平原上前行的白色
是战马与披风。耐心的
死亡潜伏在来福枪里。满怀悲伤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走在原野上。
那将他包围的,霰弹,
那被他凝望的,无垠的草原,
是他一生耳闻目睹的东西。
他置身于寻常之事,战斗之中。
我让他巍然屹立于他史诗的宇宙
几乎不为这一首诗所触及。
[1] Francisco Borges,博尔赫斯的祖父,阿根廷军人。在1874年阿根廷前总统米特雷(Bartolomé Mitre Martínez,1821-1906)率军反叛时,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卸去自己在政府军中的指挥权而只身加入起义军;11月26日米特雷军落败撤退,在其反攻的提议遭到无视后,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骑马迎向敌军的炮火,并身中数弹重伤而死。
IN MEMORIAM[1] A. R.[2]
是朦胧的机遇或精确的律法
在管辖着这个大梦,宇宙,
它们允准了我在一段平坦的
旅程里与阿尔丰索·雷耶斯同行。
他熟谙的那门艺术无人通晓
任他是辛巴达还是尤利西斯[3],
就是从一个国度走向别的国度
而完全地存在于每一个之中。
倘若记忆曾经用它的箭将他
射中,他便用那件武器狂暴的
锐锋来刻写层出不穷而又缓慢的
亚里山大体[4]或悲怆的挽歌。
在那些劳作中观照他的是人类的
希望,也是他生命的光辉之源
要找到那首不会被遗忘的诗
并让卡斯蒂语[5]的散文焕然一新。
比步调迟缓的熙德之歌[6]更远
远过渴望变得晦涩的教众,
他一心追索转瞬即逝的文学
直到充满俚语俗谚的城郊地带。
他曾在那个马里诺的五座花园[7]
伫足,但他心中却有着某样
不朽和本质的东西,宁愿投身于
艰深的研习与那件神圣的使命。
换句话说,他更衷情于那座
冥想的花园,坡斐理乌斯[8]曾在此
为对抗黑暗与谵妄而竖起了
唯一的初始与众多的结局之树。
雷耶斯,那不可破解的至善
奢靡与贫乏的万物的主宰
只给我们某些人一段扇面或弧线
却把整整一个圆都交给了你。
你埋头寻找的快乐或悲伤之物
总隐在卷首插画与声名之后;
就像埃里金纳[9]的上帝,你愿意
成为无人,以便成为所有人。
浩大无边而细致入微的华彩
打磨出你的风格,那朵精确的玫瑰,
而被你愉快地还给上帝之战争的
是你的先祖们英勇尚武的血液。
这个墨西哥人(我自问)会在哪里?
他会不会怀着俄狄甫斯[10]的恐惧
在奇异的司芬克斯之前冥想
人的脸面与手那永不移改的原型?
抑或是,如斯威登堡[11]所愿的那样,
会游遍一个星体,其生动与复杂
远胜于这尘世,后者近乎倒影
对应着高天之上那堆无解的秘语?
倘若(就像亮漆与黑檀的帝国
所呈现的那样)记忆会打造
它内心的伊甸园,在荣光里自有
另一个墨西哥,另一个库埃纳瓦卡[12]。
上帝才知道命运安排给人的
诸般色彩,在他的末日过后;
我走过这几条街。时辰尚未到
我对死亡的领悟仍少之又少。
我仅知一事。阿尔丰索·雷耶斯
(无论大海把他抛向了何方)
将会愉快而又不眠地倾身钻研
另一个谜语,和另一套律法。
让我们向独一无二者,向不凡者
献上胜利的棕榈和齐声的颂扬;
愿我的泪水不会亵渎这首纪念他的
诗篇,它是由我们的爱铭刻而成。
[1] 拉丁语:“纪念”。
[2] 即阿尔丰索·雷耶斯(Alfonso Reyes)。
[3] Ulises,即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伊撒加(Ítaca,爱奥尼亚海上岛屿)的国王俄底修斯(Odiseo)。
[4] Alejandrino,一种包括十二个音节的诗体。
[5] Castellano,即西班牙语。
[6] El Cantar de Myo Çid,12-13世纪讲述卡斯蒂亚英雄熙德(Cid)的史诗。
[7] 吉阿姆巴蒂斯塔·马里诺的戏剧《阿多尼斯》(L'Adone)中的愉悦之花园分为五个小花园,分别对应五种感官。
[8] Porfirio(约232-约304),罗马时代的腓尼基哲学家。
[9] Juan Escoto Erígena(约815-约877),爱尔兰神学家,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诗人。
[10] Edipo,希腊神话中杀父娶母的忒拜(Tebas)国王。
[11] 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神学家。
[12] Cuernavaca,墨西哥莫雷洛斯州(Morelos)首府。
博尔赫斯一族
对他们我所知为零或极少,葡萄牙
先祖,博尔赫斯一族:模糊的
血亲在我的肉体中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艰辛与忧惧。
黯昧,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而又与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无可索解地,他们构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使命早已达成,
他们即是葡萄牙,是那些著名的人
曾经强行冲破了东方的城墙
也曾投身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消失的王[1]
又是那个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
[1] 葡萄牙国王堂塞巴斯蒂安(Don Sebastián Rey de Portugal,1554-1578)死于摩洛哥北部沙漠中进行的三国王之战(Batalla de los Tres Reyes),但据传他并未战死而随时可能重返王位。
致刘易斯·德·贾梅士[1]
没有怜悯也没有暴怒,时间
令英雄的刀剑卷刃。贫穷而苦痛
你重返了你思念的旧国,
哦船长,只为了在她之内
与她一同死去。在魔法的沙漠
葡萄牙之花已消失不见
而险恶的西班牙人,虽曾被击败,
正迫近它不设防的侧翼。
但愿我知道在这最后一道
岸滨之上你是否谦卑地领悟了
已经失去的一切,西方
与东方,钢铁与旗帜,
都将长存于(无关人类的所有
变迁)你的葡语《埃涅阿斯纪》[2]。
[1] Luís Vaz de Camoens(约1524-1580),葡萄牙诗人。
[2] 贾梅士《路济塔尼亚人之歌》(Os Lusíadas)被誉为可媲美维吉尔的史诗。
一九二几年
星辰的轮转并非无限,
而老虎是众多回返的形体之一,
但我们,远离机运也远离冒险,
相信自己被放逐到了一个枯竭的时间,
什么也不可能发生的时间。
宇宙,可悲的宇宙,不在此地
而必要在往昔中寻找;
我在构思一个围墙与刀子的谦卑神话
而里卡尔多[1]则想着他的赶牛人[2]。
我们不知道未来藏着闪电,
我们预言不了耻辱,火焰与同盟[3]的骇人之夜;
无物告诉我们阿根廷的历史会将什么驱赶到街头,
历史,愤怒,爱,
海一样的人群,科尔多瓦[4]的名字,
真实与不可思议的滋味,恐惧与荣光。
[1] 里卡尔多·圭拉尔德斯(Ricardo Güiraldes,1886-1927),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博尔赫斯的友人。
[2] 圭拉尔德斯1926年发表小说《堂塞贡多·松布拉》(Don Segundo Sombra)。
[3] La Alianza,成立于1931年,原名阿根廷市民团(Legión Cívica Argentina),1937年后称民族主义青年同盟(Alianza de la Juventud Nacionalista),1943-1955年称为民族主义解放同盟(Alianza Libertadora Nacionalista),为民族主义与法西斯主义运动组织。
[4] 1935年,科尔多瓦地区成立科尔多瓦法西斯力量阵线(Frente de FuerzasFascistas de Córdoba)。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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