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期A/王鲜娟作品《父亲》/轩诚清读
文 / 王鲜娟
清读/轩诚
编辑/清慧
写父亲太难啦!从父亲辞世三周年起,我一直想写一点关于他的文字,但手中的笔似乎很重很重,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脑子乱得理不出头绪。今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九年啦,作为他的女儿,无论他多么不完美甚至卑微,我都要写下去,以表达女儿对我那别样父亲的纪念。
记得小时一次过年的时候,我和村里几个小女孩一块玩跳圈儿,几个大嫂在一旁看热闹,拉着闲话。她们夸忙川的花罩衫最好看,忙川说:“是我大扯的花布”,她们又夸珠珠娃头上戴的蝴蝶卡子最漂亮,珠珠娃得意地说:“我爸爸买的!”我惊诧羡慕之余,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哭着跑回家问母亲……母亲么着我的头说:“你不要和村里那些女娃比吃比穿,你的大和别人的大不一样啊!”
我的父亲确实和别的父亲不一样。
我的父亲爱穿制服,他常常埋怨母亲给他缝的粗布对襟便衣衫子上没有插钢笔的口袋,他还喜欢留着偏分头,每天早上用木梳子蘸点水,把头梳得整整齐齐,为此,我常常感到在小伙伴跟前没面子,因为他们的父亲几乎都剃着光头口袋里装着旱烟袋,而我的父亲却是个“另类”。
作为一家之长,父亲在家里没有担当,对儿女缺少温情。他每天从生产队的地里收工回家,就立即捧起一本书看起来,全然不顾小妹妹抱着正在案板上切菜的母亲的腿哇哇大哭,在我们那灰色贫穷的童年里,父亲从未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兄妹们有啥要求从不向父亲提,因为他从来都做不到。记得上初中时学校开运动会,要求运动员穿统一的蓝色运动短裤,因为母亲那几天不在家,二姐便试探性地对父亲说:“学校真讨厌,还要我们穿统一的蓝色短裤!”父亲幽幽地说了一句:“你老师要汽车,谁有钱给他买啊?”噎得我姐妹俩无语可说。
听母亲说,大姐大炼钢铁随学校去了渭河滩,已经十月的天气了,母亲想让父亲去渭河滩看看,给大姐送点厚衣服,父亲不耐烦地说:“你操心啥,学生有老师管哩!”气得母亲只得让舅舅给大姐送衣服,并质问父亲:“你当老师给学生做了几条棉裤?”
父亲凡事认死理,不会变通,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还是吃食堂饭的时候,有一天下工回来,父亲所在的深翻组每人都多发了一个一个肉馍,但独独没有给父亲多发,后来父亲知道了,就把这事反映到公社,公社派人来调查,批评了食堂管理员,让他们给父亲补了一个馍,食堂管理员埋怨父亲不会做事,不就一个馍吗,为啥要告到公社闹得个沸沸扬扬。村里舆论一边倒怪父亲一根筋,父亲在村里当过几年保管和记工员,和我家关系好的人,总认为他秤油秤粮时能把秤抬高些,记工分时能多记些,但父亲却丝毫不顾情面,母亲说:“你就会得罪人!”他说:“这样才公平。”和我们同族的婶婶、嫂子都背地里骂父亲不会来事,父亲因为这一点也吃过很多亏。
为人妻为人母后,有一天和母亲闲聊,我问母亲为什么多年来能宽容父亲,并甘心情愿伺候他,母亲说:“你大原来并不是这样!”我问:“那他性格咋会变呢?”母亲说:“前些年干啥都看出身,我不愿意给你们说”在我们的追问下,母亲才说出了父亲的家世和性格变化的来由。母亲说,她刚嫁到我家的时候,父亲还是固市中学的学生,穿着制服,留着偏分头,意气风发,说话干脆爽快,隔三岔五邀请同学到我家,又是唱歌,又是朗诵诗歌。祖先留下的商铺供应着吃喝穿戴,一家人过着不辨菽麦、不稼不穑的生活,父亲快要毕业的时候,共产党地下组织在学校做学生工作,父亲和班上的几个同学准备投奔部队去。我爷我婆舍不得三代单穿的宝贝儿子,连哭带拉,硬是不让再上学了。
父亲曾做过东屯村学校的教书先生,每年能挣回来十几石麦子,那年寒假,父亲雇了车夫去东屯村拉麦子,管学校事务的人说我爷爷已经提前把麦子拉走了。父亲回家和爷爷理论,爷爷面无愧色地说:“麦子粜了,换了烟泡儿了”年轻气盛的父亲和爷爷大吵一架后,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抢救过来后,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结巴了,脾气古怪了,间或还有失忆现象,从此也就结束了教师生涯……
我听得眼泪婆娑。恍然大悟的同时,我又有些歉疚……仔细搜寻儿时的记忆,我想起了上小学时写毛笔字,父亲曾给我出过一张影格,拿到学校后老师直夸赞,父亲也曾在油灯下给我和二姐讲八仙的故事,曾把他的手指捏成小狗状,影在墙上逗我和二姐玩……造化弄人,他做不到的那些,除了命运捉弄他心绪恶劣外,多半是贫穷作祟,有些事放在今天的环境里,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他追求文明有错吗?他坚持原则有错吗?他如果手里有钱,能不舍得给他的女儿买条短裤吗?父亲六十多岁时,终于剃了光头,也终于学会了种庄稼,记得暑假我们姊妹带孩子去娘家小住,父亲赶紧到地里摘了几个西瓜,边切瓜边说:“快吃,地里还有。今年咱们村里只有咱的瓜甜。”现在那瓜的甜味还留在我的嘴边,但想到这瓜的甜是把一个本该舞文弄墨的青年改造成一个光头老农民为代价,我心里又酸酸的……
一抔黄土,一座矮坟,父亲带着壮志未酬和不被世人理解的遗憾,郁郁寡欢地离开了这是是非非的世界。他的二十年忌日快要到了,我的这篇短文也终于画上了句号,权作一个女儿微薄的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