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新沂邳县平原地区率先实现了农田“旱改水”,大面积推广种植水稻。到了七十年代,种植水稻的区域在徐州东部到东海县一带相继扩大。改种水稻的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战胜了湖洼地区的洪涝灾害,提高了粮食产量和农民的相对生活水平。但是由于多种原因,农民的生活水平仍然较低,社员平均口粮只有三百多斤,其中稻子约占三分之一。如果分得的稻子加工成大米,留下自己食用,可能会在麦收前一段时间出现粮食短缺的现象。因此,为了能够多吃几口填饱肚子,多数农民在分到稻子后,会加工成大米,远去山东南部、河南、安徽等地换回山芋干等粗粮。当时有民谣曰,“大米好吃肚难饱,爬上火车安徽跑。拉平车,去费县,一斤换回三斤半。”用大米换山芋干有两条路子,一是爬敞篷货车经徐州南下安徽或西去河南,俗称“跑火车”。本人在小拙《跑火车》中已略加记述,在此不表。二路是拉平车走土路,北上枣庄、费县、峄县、滕县、临沂等大面积种植山芋的鲁南地区。四十多年前,每到冬天,在新沂、睢宁、邳县、东海等地通往鲁南的多条土路或砂石路上,匆匆地行走着身体前倾拉着平车的农民,他们自发结队,将大米运往鲁南,或将换回的山芋干运回家,昼夜川流不息。一九七三年元月,时令已到“四九”,地冻天寒。虽然不久春节将至,但是村中大多数老百姓的心思却放在如何外出用大米换回山芋干的问题上。人们闲聊的内容多是去山东的路径和价格的信息,探寻大米价格较高和山芋干的价格较低的地方,多为交通不便的偏远山区。多数人会趁春节前后,外出一趟。农历腊月二十四,我看到墙角筐里数量不多的稻子,心里忐忑起来。粗算一下,过年春天家中可能要缺两个月左右的粮食。缺粮的压力和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促使我必须外出筹集粗粮,以维持家庭的最低生活需求。当天下午,我借来平车、几条麻袋,又向亲戚借了一些大米。腊月二十五早晨,天空阴沉,我和本村另外四个人拉着平车出发了,目的地是山东峄县西部或北部山区一带。午后刚过邳城,天空飘起了小雪。傍晚时分,雪花越飘越大。我们走下了310国道(当时叫307公路)向西北台儿庄方向行走,天黑后到达邳县邢楼境内时,大雪已经覆盖了原野和道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道路的痕迹了,决定进村寻找地方避风雪。找到村西头一户有灯亮的人家,希望能在他家过道里避雪,被拒绝。同行者央求将平车斜靠在院外南墙上又被拒之。雪越来越大,我们用麻袋苫好米袋,剩下的麻袋裹在身上,蹲在平车下面。同行者继续寻找避风雪的地方。约半小时后,这家大门闪开,走出一位老人,同意将平车斜靠于墙外。我们迅速将平车的车把斜向上靠在院墙外,又找来两捆玉米秸秆堵上西风口,围着麻袋坐在米袋上。大雪飘飘,无法躲开的刺骨寒风,冷得我浑身颤抖,原来汗水浸湿的内衣变得冰冷,不一会,手脚都冻得麻木了,我们在冰冷的煎熬中盼望着快点天亮。腊月二十六日鸡叫时分,风雪慢慢小了。天刚朦朦亮,路上的雪被大风吹后,露出了间断的痕迹。我们谢过家主,迅速拉起平车上路,穿过干涸的大运河底抵达台儿庄,然后一路向北。农历腊月二十八下午到达峄城。打听到北面三十里外龟山脚下有一集镇明日逢集,我们又连夜赶到那个集上,在一处靠墙的宣传栏下坐着休息。腊月二十九上午,我用大米换了一些山芋干(三斤大米换十斤),卖了部分大米、又买了一部分共一千五百多斤。装好车后,当天下午和同行者立即踏上回家的路。听当地人说,这儿离邳县大榆树有三百多里路。春节将至,想到家人的担心,我们归心似箭,日夜兼程。所有拉平车换山芋干的行者,从来没有“住宿”的享受,在哪里累得走不动了,便在路边休息一会。除夕下午,一阵小雨小雨之后又飘起了小雪,我们一行走到峄城东北的山脚下,借宿在路北边不远处的生产队的牛棚里,用柴火烤干了衣服和鞋子,在麦蘘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早晨拉车上路走了几米,土路泥泞贴在平车轮胎上,车轱辘转不动,只好折回等待路况好转或夜里路面结冰再走。正月初一和初二两天,我们被困牛棚两天,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喂牛的饲养员姓白,非常善良和热情,他说以前他也外出过,非常理解“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他给了我们锅和柴草,让我们煮熟了山芋干,并从家里给我们拿来一棵白菜和半勺盐。他拿来针和线,我缝好了鞋子。正月初三早晨上路时,他还主动帮车送我一程(后来我写信向他表示谢意,此情未报实乃憾事)。正月初四夜里下半夜时分,我们要翻越坡度较大的燕子埠北面的台儿庄运河大桥。漆黑的路面,沉重的板车,稍退回去则后果不堪设想,同行者无法相顾。为了省力,我们只能沿着‘之’字形路径迂回上坡。爬坡未半,我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贴身的褂子湿透,口渴发咸,似乎到了生命能够坚持的极限。我咬紧牙关紧蹬斜坡,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平车拖到桥顶。这时我才发现,右脚上的旧黄鞋后侧已底帮分离了。车子下坡时更不容易,需要扬起车把,靠车后与桥面摩擦力控制车速,稍不留意就会冲下桥面造成伤害。那天晚上下坡时,我们前面的窑湾拉平车的人群中,有一人因为未控制好重车,发生了车从人身碾过后又冲进路边沟里的不幸事故,幸亏沟里结了厚厚的冰。下桥后口渴实在难忍,同行的一人找来一块石头,到310国道路南边沟里费力地砸开了冰窟,我渴得忍不住了,慢慢地喝下了一些冷水,由此也造成了后来多年未愈的胃病。下半夜两点左右,我们到了310国道车夫山大桥头,刚坐下休息了一会,前面人群传来消息,说天亮之前必须走过X河公社地盘。传言那儿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很厉害,查到拉山芋干的,不仅以投机倒把罪没收山芋干,还要将人送到山里拉石头,年前“打投办”的头头遭遇不测,换这个头儿也很厉害(后来知道确有其事)。有人现场还说起了传说的顺口溜:“走南闯北都不怕,就怕X河被查下,大袋小车全没收,山里石头叫你拉。”大家一听立即恐慌起来,议论在天亮之前必须翻过三个坡度较大的土丘,走过20多里才能脱离危险。人们闻风而动,纷纷拉起重车拼命前行。恐惧感令车队大乱,原来同去者只剩下我和占宇兄落在最后头了。一是我的车子较重,平车的轮胎摩擦了车帮,二是我要不停地用小绳固定我右脚上不断分离的鞋底和鞋帮。在翻越最后一个高坡后,车子却意外翻倒了,他迅速帮我把车重新装好(在此丢了唯一的一件厚衣服),拼尽全力,终于在天亮之前冲出危险区。到艾山西北停下来休息时,饥饿、口渴、极度疲乏,我躺在冰冷的路边枯草上,浑身像散了骨架一样不能动弹。右边鞋底磨出一个小洞,脚底磨出了血泡,扎在脚上的细绳将脚面勒出两道血痕。我到不远处找来几块玉米包皮垫上,用小绳将鞋重新捆在脚上继续前行。正月初五下午,赶到了邳城,我用山芋干换回五碗开水一气喝下,吃了一些生的山芋干。这里离家还有将近四十华里。到了官湖西北,正当我用上身压住平车杆低着头艰难前行时,三弟像救星一般出现在我眼前,他步行近三十里里来迎接我了。我顿感喜出望外,也觉得浑身陡然像瘫痪了一样毫无力气了。三弟拉起重车快速前行,终于在晚上九点左右回到了家里。此行历时十一天,行程六百多里,体重减轻了六斤。回家后,我大病一场。一九七三年夏秋两季收成不好,为了生活,这年年底我又不得不拉起平车随乡亲们一起,沿310国道到贾汪,然后上北到山东的南部涧头集和泥沟,用大米换回高粱和山芋干。用大米换山芋干的农民遭遇的饥渴、劳累、艰辛和屈辱,参与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足可写出一部催人泪下的地方史。四十多年前家乡人民不畏艰辛的求生本能、坚韧顽强的毅力,鲁南人的热情、厚道淳朴的民风令我至今难忘。我们生产队里有四位男士在盛产山芋的临沂山区做了女婿,永远留在了鲁南。一九七八年后,徐海地区农民的生活状况,得到了较大的改善,外出用大米换山芋干的现象逐渐消失了。“闯山东”虽然没有“闯关东” 那样悲壮,但是这一幅人民群众与贫穷和饥饿奋起抗争的雄壮画卷,将永远留在徐海大地的历史上。(全文3200字,衷心感谢原“新沂市报”主编杨增强老师指正。)
作者简介:1966年6月高中毕业,1978年考入徐师物理班。曾任新沂二中校长 ,1989年9月被国家教委、人事部、总工会联合表彰为全国优秀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