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录|香尘: 檐下风味

檐下风味 

香尘

当屋檐下的晾衣杆上,有咸鸡咸鸭咸鱼咸肉挂成一排,橙红色,像一个个火把,点燃我的满腔馋意时,说明年就在脚跟前了。
鸡鸭多是自家养的。春天时,姆妈会去买二三十只小鸡小鸭回来,鹅黄色毛绒绒,可爱极了。每天给它们喂食,成了我的专职。春天里,它们还小,多是撒点饭米碎外加把剪细碎的菜叶子。夏天里,已半大,我每天清晨会去池塘里捞浮萍,和麸皮拌匀后喂食,姆妈说它们快要下蛋了,得增加点营养,于是,我还时不时去挖些蚯蚓给它们进补。秋天里,它们基本散养着,在村庄里随意游荡,我只有在黄昏时会去看一下窝棚,如果没有归宿,便出门去寻找回来。到寒冬腊月,该是姆妈对它们操纵生杀大权了,留哪几只杀哪几只,评判标准也简单,下不下蛋下多下少。因为是我亲手养大的,每每见它们从鲜活变咸货,心里总归有点点难过。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小鸡小鸭都能从春天安然到冬天。它们有时会病死,有时会被猫狗咬死,有时会落入偷鸡贼的口腹。偷鸡贼是黄鼠狼,村庄竹林多,黄鼠狼便有了藏身地。有一回,我独自穿越家门口的竹林小道,去找小伙伴玩耍,半道上就遇到一只黄鼠狼。大概见我是个孩子,它一点都不怕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似得立起身子,并直勾勾盯着我看,我被它盯害怕了,怂包得转身狂逃。过几天,有一只鸡没在黄昏准时回棚,我在竹林小道边发现了鸡毛和血,脑子里就闪现出那只黄鼠狼的样子,不敢进竹林继续寻找,回家敷衍姆妈说鸡丢了,没找到。
那些做咸鱼的鱼必须是大鱼,一般都是十几斤重的草鱼。鱼也不用买,年底时,村里会抽浜头,能捕捞上来不少,然后各家各户集中着分一分,总能分到两三条大草鱼。实际上,十几斤的草鱼也不算大,有一年我住在一户老亲戚家过年,那家爷叔拎回来一条鱼,好家伙,比我还高半个头,称一称,四十九斤。杀好后,挂在檐下风干水分,我们几个小孩围着它团团转,还时不时用手指戳一戳。那家阿婆有点迷信,慌忙驱散我们,说是这鱼快要成精了,魂还没走远呢,小孩子阳气不足,万一被沾上了,晚上得做噩梦啰。
那一年吃年夜饭,我还闹了个笑话。饭桌有盆鱼皮花生,我第一次见,以为鱼皮花生是花生外面裹了鱼皮。便说,这鱼皮怎么这么脆这么香,咸咸的又甜甜的,太好吃了。坐我旁边的那家婶娘立刻笑了起来,这不是鱼皮做的,是面粉做的。那为什么要叫鱼皮花生?没人答得上来。于是,这问题在我心里存了很久。后来,大学里,遇到一个福建同学,带鱼皮花生给我们吃,说是自家做的。我便问了这个问题,他说做外壳的面粉里掺有鱼皮胶,所以叫鱼皮花生。原来如此,这鱼皮花生,还是跟鱼皮搭点界的。
做咸肉是用猪肉,有的人家自家养猪年底杀,有的人家是花钱去市场上买。我家没养猪,年底也不去市场买,跟关系亲近的杀猪人家说好,给点钱,分点肉。说起来,别的咸货可以没有,咸肉在我们这里是再穷也要想办法腌点的,年节里待客必备。我听同学说过一个心酸事,她跟她姆妈去走亲戚,那家亲戚房子很破旧看着就很穷,留饭前说出门一下,让她们等一等。她无聊瞎转,看到灶台大锅冒着烟,里面咕嘟咕嘟响,听着像煮咸肉的声音,忍不住揭开锅一看,只是半锅水里浸了一个汤勺。她姆妈看到后打了她一记后脑勺,再三关照不能在亲戚面前提这事。后来,午饭时她还是吃到了咸肉,应该是亲戚特地出门去借回来的。
我对咸肉谈不上爱吃,倒是有两年的咸兔肉让我想起来挺感慨。有阵子,兔毛蛮值钱,经常有人来村里收,于是,家家户户养起了兔子。我家也是,姆妈特地让阿爸编了几十个竹笼养兔子。我的活也增加不少,得帮忙割草剪毛加清扫。有潮起就有潮落,没两年,兔毛就越来越便宜,最后卖不掉了。养兔子就成了没意义的亏本事,庄户人家挺现实,那就杀兔子吃肉。我姆妈杀鸡杀鸭杀鱼都挺利索,唯独杀兔子没辙。还是村里人教了诀窍,说是用棍子对准兔子鼻子用力一敲,兔子准保死翘翘。方法确实是对的,腊月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了咸兔肉。
那两年,我算算,光我家就杀了有上百只兔子,只是自家吃实在吃不完,怎么办?就当新年里走亲戚送礼用,送了不少给市区里的亲戚们吃。我姆妈甚至还邮寄给一家已经不太往来的外地亲戚吃。特地用干净的白色粗棉布口袋装上六只,再用针线细细密密缝好口,邮寄地址是直接写在口袋表面的,然后把包裹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天寒地冻里骑到邮局去递送。原本只是纯粹的行人情之举,也没想着那家亲戚会如何。谁知春节过后,竟收到了一个回赠的包裹,里面是一大袋茶叶还有两斤绒线。姆妈高兴极了,自此,又和这家亲戚开始了亲密往来。
记得,我曾经挺好奇,问做厨师的阿爸,为什么这些咸货一定要挂在檐下呢?他说,腌肉一开始是需要阳光照晒,但不能一直晒,基本晒六七个日头,就需要慢慢风干了,风干当然是要在阴凉通风的地方,屋檐下最最好,这样风干出来的肉,有嚼劲,香味足。对我来说,还有一点,馋意也足,每天在屋檐下进进出出,仰头看着这些挂在晾衣杆上的咸货,对年的期待便有了急切感。就盼着阿爸开口说,今天吃一个什么,我就立刻蹦跳着用丫杈头把指定的目标挑下来,小跑着送到灶屋里。然后,一边帮忙烧火,一边闻着肉香咽口水。
这些檐下的风味,年年都是从春节里吃到春风里的好滋味。就像姆妈说的,好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完,要做人家点,细水长流。她还说,日常里,坐在屋檐下,什么都不做,光笃笃定定看它们,就感觉日子再辛劳,还是过得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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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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