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阳：乡村人物图谱（组诗）
【作者简介】范朝阳，男，1973年出生，湖南邵东人。中国诗歌学会、省、市、县作协会员。偶有作品在《诗刊》、《星星》、《诗潮》、《湖南文学》、《星火》、《创作与评论》等刊发表。
乡村人物图谱
（组诗）
范朝阳
院子里老了人
1、放鞭
院子不大
方圆两里地
三百二十六号人口
后半夜一挂炮仗响过
赶清早，三百二十五口人
就都晓得
哪一家老了人
2、生平
八娘阴历九月快满七十七
难为她，把崽女都背出来了
背出来，放在范家湾，是
土堆里苦扒硬撑撂锄头
抚养到了终于成人的意思
八娘大字不识
年轻时，隔着三五丘田
跳着脚，叉着腰，砧板菜刀一齐上阵
用京剧唱腔
把人头砍得七零八落
无非为了人家南瓜藤
缠了自家苦瓜藤
3、奔丧
喜宝从云南保山回
放下电动车里的烟花爆竹
霞妹从贵州六盘水回
放下货柜上的毛巾
一路哭，一路兄妹电话里商量
烟花爆竹和毛巾说清楚了
这次，是在自己屋里做生意
老五就不打商量了吧
莫再去问后背山上林间风，岭上云
泥鳅一样的老五，下塘摸田螺误了事
三十年了。标致后生。那年十三岁
4、起场
鼓腮帮的吹吹拍拍
吃水酒的敲敲打打
放哀乐的架线，高升，再高升
八仙桌前围起来的，上一幅纸牌
手脚快的骑摩托去供电所，揣几包烟
衔草结环哪，粉身难报哪
麻绳稻草如远亲，这些年
走动得不勤。孝家要用，寻偏方一样
挨家挨户问
5、主事
须得更年长的寡嫂
再为亡者全身抹一遍
几十年不搭话的老妯娌
百年只一回了
此时像叙旧，像话别
说不得的，手捏手自个说，自个听
三请四请，老族长扶着哮喘和拐杖
到了晒谷坪就骂人
通文墨，喜操心，好古礼
三十年来见不得人年轻
老族长发话了，老人老规矩，当大事
菜要单数，字要繁体，席要流水席
6、看地
祖坟山好比万圣殿
处处雕栏玉砌
尤其六爷那坟扎眼，像帝王陵寝
一道拦河坝工程
敞阳透气就好，多洒石灰
八娘生前有风湿
7、举祭
四六言，转承启合，道尽平生
峨冠博带念祭文，曳长调，如宣旨
抗旨不遵的是八娘外曾孙
三天来，那
八岁神童
火铳边研究火药，有了新发明
红白喜事，族人聚会，喜不自胜
那些小媳妇，就着讣告旁的人事安排
重新确认了自己的辈份
8、闭殓
师公道士又唱又跳，说尽好话
八娘再懒得理会
原先有些驼背
出了那口恶气，现在毫不费力
把自己放平
千年木太轻
脚那头，用青砖碧瓦压紧
9、送葬
出嫁，哭得最狠的是娘
出葬，哭得最狠的是女
有人劝，有人迎
送葬好比送亲
只是这次，不再回门
堂兄弟
1
冬瓜和南瓜是堂兄弟
生得亲，又住得亲
那就亲兄弟一般
2
年纪相当。去年冬天
还挤在老式雕花床底下捉迷藏
今年春上，不出阴历三四月，转身就长一截
3
南瓜性格好。菩萨一样和气，喜乐，呱家常有坐劲
冬瓜就一般般。日里夜里青着一张脸
莫惹毛了。毛冬瓜，扎人
4
南瓜在肚里行事
不信，数籽籽
5
也闹意见。无非为几寸土，一担水，两句话
两头互不搭嘴了。手心手背，当家人一样打枝，追肥
冬瓜欠一欠身 ，南瓜挪一挪屁股
萤火虫提起灯盏，瓜扯叶也动，两头劝
6
老了。都老了。冬瓜顶半个郎中，南瓜也是
冬瓜多劝世:这一生，替人做个长条条枕头
三更想三更的事，败败火
五更想五更的事，利利水
南瓜很不屑:哪里那么多水深火热
最紧要的，护着自个圆滚的肚子
莫受凉，睡个滚圆的觉
7
这个这样讲，那个那样讲，讲不清了
冬瓜，晒它的冬瓜糖
南瓜，制它的南瓜饼
8
少不得还要碰头
两张老脸还管用。不削皮
东家，西家，三庆五吊。又来
请二老主事，坐席
9
掏心掏肺的陪
冬瓜芯，居然有点酸
老南瓜，粉了
左裁缝
左裁缝性格左
左裁缝住在裁缝冲
左裁缝养大五个女儿
全靠一双手
左裁缝左手六根指头
一手好手艺
手指长的左裁缝不太会作田
大家吃不饱的年代他发动带领全家都饿着
左裁缝的女人是外地人。逃荒来的
难产去的
左裁缝总是不抬头，腰哈着
上门的长女婿不肯接他剪子锤子和粉线
自个在街上开了时装店
裁缝冲的人们时兴买衣服，不再做衣服
外孙女的衣服用料越来越俭省
左裁缝还是左，乜起了眼
左裁缝去的时候七十八
女儿们给他第六个指头戴戒指
七手八脚给他穿寿衣
二十年前他自己做的
宽宽大大的寿衣
一辈子蜷曲的左裁缝，此时
像一把直尺
放大炮
马路边的炮仗，一阵紧一阵
该又是哪家红白喜事了
热热闹闹的还有棚子里办厨的大炮
多年拉班子办大厨的放大炮，平日话多
说自己上过前线
自己锅里的干笋进油盐
前年停办的碾米厂真没有折本
说日子久了，灶膛边哪个男人不扒灰
说天天打牌的儿子大舌头，满嘴跑胡话
要请张小泉咔嚓咔嚓铰边
放大炮今天什么都不说
抹一头汗水虎着脸到偏厦随人情
堂屋棺木里躺着听经的六娘，是干娘
六十年了。六十年前干娘一口奶水
留下属狗的放大炮一条命
晚师傅
晚师傅帮他表姐也就是我家里砌屋
每晚上讲三侠五义
晚师傅是表叔，他讲的我们信
三兄弟跟他挤在工棚睡
头上满天星斗，他说，那是
张飞岳飞大战三百回合在使流星锤
晚师傅是立桩放线大师傅
大师傅把三间瓦房砌成了撮箕形
娘不痛快，茶点有些慢
嫌这个表弟好酒，老大年纪打单身
晚师傅涎着脸，拣好话劝
说撮箕撮箕，撮金撮银，是天意
天意，我娘一直也信
下午打电话来，说，天意，天意
多侠义多嘴甜多好一个人
在人家工地做小工
摔下了脚手架
八九十斤的晚师傅吃亏不轻
清早就说眼皮跳，胸口紧
晚师傅没喝酒，也犯晕。千年老话，这回
晚师傅没信
张捡宝
你捡瓦匠，他捡瓦匠
捡瓦匠在院子里是骂人的话
从不骂人的捡宝
也是捡瓦匠
捡宝是三奶奶捡破烂捡回来的
人矮，上房梁，猫一样轻
四十年来，院子里的公堂屋
办庆典，宴宾客，唱大戏
捡宝，捡宝，大家在檐下
冲着房顶捡瓦的捡宝打手势
捡宝嘴严
所有哑巴嘴严
如果不嘴严，那何得了
门一关，捡瓦匠比许多人更通晓
院子里的烟火，悲欢，男女
今年夏天涨了三天三夜洪水
涨水前，捡宝先给没住人的房子捡了瓦
又给自己捡了瓦。还是进水
他的土砖屋，四面墙有三面开口
嘴子不严
刘四州
近视眼刘四州
是院子里老出门的
他出门找的第一份事是补鞋
在老百货大楼拐角
前后三十多年，到现在
女儿上高中他在补鞋
女儿出嫁他在补鞋
人家背箱子擦鞋他补鞋
从收两块，五块，到十块
一路涨价后还是赚不到钱
他补鞋
那年老婶娘上街，挨耳朵告诉他
他一出门，就有人进门
还有，自家女人床底那双鞋也要补了
他听着。补刀，纳线，封口
他左手右手拗足了劲
念女人心肠不坏。多年的病
中医说是好是坏难说，还得靠补
刘四州最近不再出门，一直
床前端茶，倒水，递鞋
到坪里，取眼镜，望一望
满是窟窿老下雨的，要补的天
光瞎子
窥破天机的人
老天爷把他变成了瞎子
生来就是瞎子的老先生
认命。几十年了，只给别人算命
蹲在落叶堆里的那个中年人
从远方回来，在别人的指缝里，卜来年前程
年底了，生意更淡，瞎子自个跟自个
瞎说了一下午汉唐故事
日头返照着桥头，无限深情
人间已近黄昏
知寒知热的甘草和茅根
三碗煎成一碗
父亲一口一口喝下去
四十多年要对我说的
父亲口里，还是只有三言两语
突然气促的父亲咽下去没说的
尽在他肚里。他告诉他那些乡下来的
真正知寒知热的姐妹兄弟
那些姐妹叫甘草
那些兄弟叫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