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已过世。波兰的享有世界声誉的领军诗人,享年75岁。他“在患重病后死于自己心爱的克拉科夫”,波兰媒体报道。我的几个波兰熟人似乎知道他生病了。他们普遍感到震惊。也许他最为著名的,是他那首由克莱尔·卡瓦纳翻译的诗《试图赞美这残损的世界》,在2001年世贸中心遭到袭击之后,这首诗的影响遍及这个国家,它被贴在办公室的公告板上,贴在带磁铁的冰箱上。但是那首诗应得的声誉几乎淹没了他的由众多诗篇和散文汇成的优良而持久的遗产,这几乎有损于他的贡献。加泽塔·怀博恰(Gazeta Wyborcza)表示:“他一生获得的所有奖项、头衔和荣誉中唯一缺少的就是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名字每年都出现在该奖项的候选人名单上。”他应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我想不出还有谁值得。但是最近有两个波兰诗人已经赢得了诺贝尔奖——切斯瓦夫·米沃什和维斯瓦娃·辛波斯卡——他落选了。现在将没有机会进行弥补。近年来,他一直在为一个真正自由的波兰这个目标而努力,但是总是带着相应的尺度和洞察力。扎加耶夫斯基希望“避免将自由缩减到政治层面”,他继续说:“也许值得记住的是,在每个尚未由文盲愚夫统治的社区中,也存在着一种不同的对话,更加镇定,安静,不那么张扬,但并非不重要:关于上帝,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艺术、文学、音乐,关于文明的本质,关于现代性与传统之间的关系,以及死亡。”这是一个重大打击。然而,对于这个安静的不喜张扬的人,如此安静地去死,也正合适。没有人可以取代他。没有人。扎加耶夫斯基曾经写过一首诗《中国诗》,这是他在诗歌里与中国最完美的接触。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也多次在中国出版。其中花城出版社重点推出了他的作品——《两座城市》《捍卫热情》《无止境》和《另一种美》。一頁folio 和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推出了《无形的手》和《永恒敌人》,以上六本作品全部由李以亮翻译。 另外,北岳文艺出版社也推出了他的《轻描淡写》,由杨靖翻译。李以亮翻译的《不对称》(雅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也将在今年推出。扎加耶夫斯基曾经获得过《诗歌与人》主办的“国际诗歌奖”,应诗人黄礼孩的邀请,在广州留下了美好的印迹。
【1】费德拉(Phaedra),希腊神话里弥诺斯之女、忒修斯之妻。【1】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 1844-1889),英国诗人。【1】乔瓦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 1720-1778)意大利画家,也是考古家和建筑师。他根据考古发现和个人想象塑造了古代罗马城的形象。【2】圣乔治·马焦雷岛(San Giorgio Maggiore),威尼斯的一座岛屿,位于主岛之南。岛上有建于1566年的圣乔治马焦雷教堂。我喜欢的诗人(My Favorite Poets)
给生者的哀歌
欢乐的时刻突然变成
一只带敞口的黑色头罩,
只为眼,嘴,舌,悲伤。更多的悲伤。
生者目送他们生者活着,如此不在意,漠不关心,
以致死者都感到了羞耻。
他们哀戚地笑着:孩子们,
我们曾和你们一样,完全一样。
在我们头上,槐树花也曾盛开,
而在那槐树里,夜莺也曾歌唱。
最初的雪——女士们和先生们,一瞬悦人的沉默。
夏日,菩提树下的小教堂;蜜蜂在嗡嗡祈祷。
胡萝卜,洋葱,芹菜,梅脯,杏仁,砂糖,四个大苹果,绿色的最好(这是你的情书吗?)。
如果我们读诗,就像在最昂贵的饭店里看菜谱那样细心……
这就是华盛顿的大屠杀纪念馆——我的童年,我的运货车,我的铁锈。
妈妈总是偷看小说的最后一页——为了知道什么发生……
我的傍晚:雨中的触角。
一件事情是确定的:这世界活着并且在燃烧。
那里至少有三种不同的人类历史,不是一种:武力的历史,美的历史,和苦难的历史。只有前两种历史被编纂和记录,或多或少。它们拥有它们的教授和课本。但是苦难的历史没有留下痕迹。它是哑默的。也就是说,哑默的历史学。一声尖叫不会持久地停留,那里没有标记的象征去再现它,使它留存。这就是为什么奥斯威辛的本质是如此难以理解。从武力的历史的观点来看,它只是个插曲,不值得深入研究。那里有多少更有意思的事件啊,举例讲,瓦格拉姆战役(注1)。但是对于苦难的历史,奥斯威辛是它的基础。不幸的是,苦难的历史并不存在。艺术史家们也对奥斯威辛不感兴趣。烂泥,简陋的营房,低沉的天空。雾和四棵枯瘦难看的杨树。奥尔菲斯(注2)不会朝这里漫步。奥菲妮娅(注3)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跳河自尽。注1:瓦格拉姆战役:1809年7月5—6日,拿破仑率领的法军与奥军在维也纳东北瓦格拉姆进行的一场决战。注3:奥菲妮娅:《哈姆雷特》中的悲剧女主人公,因爱坠河而死。我们都有欠于威廉姆·布莱克著名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我们本能地倾向于按时间顺序来读解布莱克的诗:首先是天真,然后,是受苦和经验的补偿。真的是这样吗?天真真的是某种我们失去的东西,就像童年,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我们的经验是不是也有可能这样失去?经验是某种知识。没有别的东西像一个人的知识那样容易破裂了。这同样也适合于伦理学的领域,也就是说,智慧。有些人从集中营里幸存下来,保持了尊严和完好无损的道德感,但也许后来变成了一个狂妄自信的利己主义者,会伤害到一个孩子。如果他觉悟到这一点并开始后悔,他将重返那天真的王国。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不一定只是带着经验。天真跟随着经验,没有别的途径。天真会因为经验变得丰富,因为自负而变得贫乏。我们知道的如此之少。我们不过是在某一瞬间理解了,然后又忘了,或者说,我们背叛了我们理解的那个瞬间。而在这个尽头是重现的天真,无知的苦涩的天真,绝望,和惊奇。我们经常被告知要删去形容词。好的风格,我们所知道的,据说都不需要形容词。名词是坚韧的弓,还有移动的、无处不在的动词之箭,有了这两者就够了。但无论如何,一个没有形容词的世界,就如同星期日的外科医院一样悲伤。蓝色的灯光从冰冷的窗口渗出,荧光灯发出安静的咕哝。名词和动词对极权国家的士兵与领袖来说是足够了。形容词,则是独立的个人和事物的必不可少的保证人。我看到一个水果摊上的一堆瓜。对形容词的敌对者来说,要表达它一点也不难:“瓜被堆放在水果摊上。”但就在这同时,我们看到一只瓜灰黄得就如同塔列朗出席维也纳国会时的脸色。另一个瓜是绿的,未熟透,则充满了年轻人的傲气;还有一只瓜脸颊凹陷,迷失在忧伤沉默的底部,好像它不能忍受与外省的土地呆在一起。没有同样的两只瓜。有些是椭圆的,有些是胖墩墩的。硬的或软的。闻起来带着乡村、落日的味道,或者被路途、雨水、陌生的手、巴黎郊区灰色的天气所折磨,干瘪,屈从,精疲力竭。形容词对于语言,正如颜色之于绘画。在地铁里坐在我身旁的那个老人,是形容词的一览表。他假装在打瞌睡,但通过半阖的眼睛,他也在观察其他乘客。他的嘴唇上泛起拱形的浅笑,有时候变成了扭曲的嘲讽。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冷静的绝望藏在他的心头,或者是劳累,或者,是被时间磨炼出来的某种顽强而有耐心的幽默感。军队限制了大量的形容词。他们只有一个形容词,那就是“一样”,从那些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泛出。一样的制服,一样的步枪。任何一个从军队中回来的人,换上平民的衣服,向平民的城镇迈出第一步时都会惊讶于形容词难以置信的爆炸,颜色,色调,形状,大千世界所充满的不可替代的个体存在一起前来向他问候。万岁,形容词!大的,小的,被忘却的,现在流行的。我们需要你,轻轻地依附在事物或人们身上的灵敏而狡黠的形容词,让我们看到了那不曾失去的每样生命的生动味道。阴郁的城市和浸没在残忍的灰色阳光下的街道。鸽翅一样颜色的云,充满狂怒的乌黑的云:如果不是因为流淌在你身边的那些多变的形容词,你又会是什么?道德又是另一个没有形容词就不能存活一天的领域。善良的,邪恶的,狡诈的,慷慨的,复仇的,激情的,高贵的,这些词就像是锋利的铡刀一般发出光亮。如果不是因为形容词,我们就不会有记忆。记忆是从形容词中产生的。一条长长的街道,炎热的八月的一天,一道荒废的通向花园的门,就在那里,在覆盖着夏日尘埃的红醋栗树中间,是你的变化多端的手指(好吧,所以“你的”会是一个物主代词)。
执行编辑: 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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