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文字阐述30年医者生涯,曾烧掉两屉手稿想放弃

医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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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没有什么野心,就是看病救人,爱写小说。”

  于建新是江苏省常州市金坛区人民医院的一名感染科医生,也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员。

  30多年前,他还是80年代校园最早的那批文艺青年,写小说,办诗刊,搞乐队。而在毕业进入医院后,医生与作家,也成为了他一生的职业。

  01

  于建新最初选择感染科,是因为感染科医生够闲,可以阅读。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有一个成为作家的梦想。

  在他的人生规划里,自己本应是个穿长衫的语文老师,授课写作。但由于地理成绩奇差,对高考有影响,而作为农家的孩子,上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权衡利弊下,于建新选择了理科,考上了南通医学院。

  1990年,于建新从学校毕业,分配至金坛区人民医院。他至今记得,一年轮转后准备定科室,外科主任对他说:跟我做外科,保证三年带你出来。但他的回答也很坚决: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选传染科。

  九十年代,国内还没有感染科的概念,被称为传染科。随着疫苗等防控手段普及,痢疾、霍乱、血吸虫病等经典传染病发病率进一步下降,患者数量急剧减少,加上基层医疗能力有限,重疾全部转往大城市,传染科患者的人数经常还没医生多,住院病人只有外科的四分之一 。

  即便是2003年非典之后,国家出台政策,投入大量资金加强感染科建设,但对于基层医院来说,情况依旧没有太大改善。感染科仍是最没存在感,最不赚钱的科室。

  那段时间,于建新每天利用工作的业余时间写作,晚上阅读,看电影。

  “工作,生活,读书,写作,这基本就是我平日的安排。”于建新说。

  1997年3月,因缘巧合,于建新调到乡卫生院担任院长。下乡之前,他一心想着大展宏图,下决心告别写作,烧掉了两抽屉的手稿。可去了之后,才发现现实和想的不一样。

  于建新说:“乡卫生院,不仅仅是医疗护理机构,还担负着整个乡的全面卫生工作,这其中包括改水、改厕、结(核病)防、血(吸虫)防、妇保、儿保、预防接种、科普宣传、乡村医生的管理、合作医疗的收费等等大量医疗以外的任务。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工作,起到了预防疾病和阻止其传播的可能。可惜的是,改革开放以后,重治不重防,经济利益第一,乡村卫生系统逐步瘫痪乃至消失。”

  “而基层乡村卫生院的现状,某种程度上就是综合性医院感染科的现状。感染科是一个地区预防保健工作的前线,但由于无法产生经济效益,大多数基层综合性医院的感染科,永远是被遗忘的角落。即使经历了2003年非典、2009年甲流,造成了如此重大的经济和社会损失,预防保健工作却仍然没有受到重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工作量大、危险性大、无名也无利,也让年轻医生都不愿意进入这个专业。”

  “说实话,下了乡我才发现,自己有点眼高手低了,或许这就是读书人的通病。”于建新说,“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能力远远不足以处理基层复杂的情况。”

  感觉到自己做不出什么成绩,1998年8月,于建新主动写了辞职报告,回到传染科继续做他的临床医生,照顾病人,并坚持写作。而医生这个职业,也为他提供了大量灵感与素材来源。

  为爱情有偿献血而染上丙肝的女子、被遗弃的艾滋病老人、被老年痴呆症拖垮的家庭……于建新天生就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把那些爱恨情长、生离死别的临床故事都写进了自己的书里。

  于建新说:“也许自幼受家庭影响,心里一直藏着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在乡下的一年半,我虽然没有写作,但也一直坚持阅读,好像我就是为文学而生的。回城之后,买了电脑,开始认认真真的写作。”

  2015年,于建新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和灵魂一起守夜》。但书出来以后,他又开始反思,继续写作是一定的,但到底写什么?

  “我是一个热爱写小说的医生,在潜意识里,必定有写出典型医生的执念。之前写过的几个医生,都不满意。一次偶然的机会,第二本小说《感染科医生》诞生了,主人公的形象,便是在我30年的从医过程中不断丰满的。这里面有我的影子,也有我所认识感染科医生的言行举止。”

  “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当初选了外科,就没有坚持写作至今的那个‘老于头’(于建新笔名)。但另一方面,很简单的对比,主治和副高,传染科和外科,几百万的差距是肯定的。”于建新笑着说道。

  02

  筱铁梅无力而干巴地对老何说:“入组治疗吧。只要抗病毒药物没有副作用,就是正常寿命。即使有副作用,按照目前的条件,可以更换治疗方案。”

  老何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筱铁梅:“我这样猪狗不如地活着,已经六十多年了,继续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老筱,你说说看?”

  老何,再也没有在戏曲社出现过,至死也没有入组治疗,不久,因为(艾滋病)并发真菌性脑炎,死在了常州三院。

  这是于建新在《感染科医生》里一段关于艾滋病患者的描述。他在医院全面接手艾滋病门诊工作已整整9年。药物登记与发放、网报、随访、并发症的住院治疗,都由于建新一人负责。

  “大家对艾滋病的心理恐惧远超过疾病本身,哪怕很多临床医生,也依然拒绝面对艾滋病患者,即便大家心里清楚,在符合医疗规范的情况下,几乎不存在被感染的风险。”

  2011年以前,于建新所在的地区没有艾滋病门诊,患者归地方疾控中心管理。但由于地方疾控中心并没有医生处方权,艾滋病患者的管理和药物发放,容易诱发医患矛盾。

  为了改变局面,江苏省当时发文,基层医院需要抓紧培养负责艾滋病患者的临床医生。

  于建新还记得,当时没有医生愿意接受艾滋病患者的诊疗工作。原因很简单,一是没人愿意趟这滩“浑水”,二是当时临床已经有了药物补助,没人愿意跑去进修。

  在和老主任详细沟通后,于建新接受了这项工作。2011年2月,于建新倒了三次车,前往上海公卫中心进修。次年5月,他开始全面接手全市的艾滋病工作,临床数据网报、药物的申请登记,发药随访、临床门诊和住院治疗,这些本应由三个人或更多科室联合进行的工作,于建新独自一人承担了下来。

  2013年,金坛区人民医院正式开设了艾滋病病房。场所由两间旧库房改造,一间作为于建新的办公室,另外一间放上三张床做病房。这是全省唯一的县级医院艾滋病病房。

  如今,于建新管理着数百位艾滋病患者,他建立了一个微信号,每个患者单独加入。他定期在朋友圈发布消息,指导患者诊疗与取药,给与患者心理辅导。在目前入组治疗的病人里,年龄最大的已有86岁。抗病毒时间最长的,已经二十年。

  “直到现在,艾滋病在院内都还是一个‘禁词’。每当有患者就诊,大家都会用‘来了一个VIP’这样隐晦的称呼。”于建新说,“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医生,不应该把这个病看得多恐怖。我们需要多看到病人的不容易,他们活得很艰难。”

  2020年疫情期间,因发生院内感染,金坛区人民医院关院停诊近两个月,考虑到自己负责的艾滋病病人,于建新主动和院领导商量,独自一人留在医院,继续开展门诊分发药物的工作。药房没有人,他就把药搬到自己的办公室,做好记录,核对病人后一一发放,最后盘点。

  “新冠会死人,艾滋病也会死人。”于建新说,“我有几百个艾滋病患者,需要我发放药物以及随访,还有一些临床并发症的治疗,这是我的责任。”

  很多患者也似乎“认定了”于建新,他回忆道,2018年曾接诊了一位28岁的年轻病人,这位患者先是出于无知恐惧而逃避,没有及时入组,延缓了抗病毒治疗的时间。然后正式抗病毒药物治疗一年后,发现耐药。更换治疗方案后,又发生免疫重建,导致并发了孢子虫肺炎。孢子虫肺炎痊愈以后,发生胆汁反流性胃炎,无法进食。这一年,这位患者反复住院五次,于建新一直劝他到上级医院进一步治疗,但他却说:“于医生,我不去,我就在你这里治疗,死也死在你这里。”

  幸运的是,在于建新的悉心治疗下,这位患者的并发症都痊愈了。

  每逢过年,很多病人都会亲自登门,弄瓶酒,弄包烟,带点米和油,礼不贵重,但都让于建新倍感欣慰。

  好多年前,当国家已经免费发放抗病毒药物的时候,于建新仍会遇到一些依从性很差的患者。而在他的书里,因患上艾滋病而遭到抛弃的女人,拒绝接受治疗独自等死的中年男子…… 这些都或多或少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

  “世界卫生组织早就宣布,艾滋病病人只要吃药半年以上,两次的病毒载量为零,就没有传感性,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健康的,更别提日常社交。”于建新说,“但社会上歧视的眼光依旧存在,不少人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活得没意思,也就不愿意接受治疗。作为医生,我能做的其实也很有限。”

  迄今为止,金坛区人民医院的艾滋病管理和治疗,只有于建新一人。2015年的时候,他本想培养一位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医生,哪怕只是先带着做做报表和随访。但对方明确表示:“于老师,我不愿意。”

  “其实也能理解,很多人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了。其次大家从医的初衷,要么为了做出名,要么是稳定经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谁又愿意?”于建新说,“本来可以培养一个接班人了,但是因为疫情,又耽搁了下来。”

  03

  有这么一群病人,被“骗”得了“肝硬化”、“肺结核”……,收治入于建新的感染科病房,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们都是癌症晚期病人,失去了治疗的意义,自然没有科室愿意接收,而于建新能做的,就是为他们使用一些止痛药,并针对出现的并发症给予相应治疗,尽量让他们能走的体面和尊严。

  2010年,于建新亲戚家的老人患上晚期肝癌,在大医院转了一圈,已没有手术条件,也无法放、化疗。患者家属来找于建新商量,希望他能接收老人家,尽量减少痛苦,让他能过好最后的日子。于建新同意了,以肝硬化为疾病诊断,将老人家收治入感染科。

  于建新回忆,老人家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肝癌。每天早晨,独自从家里来医院,到办公室抽上一支烟,聊聊天,随后再进病房,活得倒也自在。住院过程的治疗以对症为主,保肝、利尿、止疼……

  “直到三个月后临终的前一周,老人家开始腹胀不止,疼痛难忍,家人才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他拼命发火,而我亲自去跟他解释,家人们都已经尽力,大医院都去过,甚至考虑过换肝,但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我还告诉他,他女儿和女婿都很不错,每天定时来看望。他才不说话,最后安静的离开,死于肝昏迷。”

  这段经历,也是于建新笔下《三口烟》的原型:

  老商,全身无肉,吸氧下点头样呼吸,鼻翼煽动,嘴唇紫绀,颈静脉怒张。一旁的老葛在给他用水润唇,小蔡端着一叠纸,杵在老商眼前。老商,右手抖抖索索拿着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划的是三个大字:于医生。

  大概是上午十点模样,有阳光从窗外洒下,淡淡春意流淌。

  我贴近他耳朵,高声喊道:老商,喊我做什么?

  老商,用力呼吸了半天,才能够举起右手,放到嘴边。

  你想抽烟?我有些忍不住了。

  老商含颌微微下倾。

  我点起一支“苏烟”,先吸一口,递到他唇前,颤声说道:就抽三口啊!

  这件事后,于建新便在感染科病区开展了临终关怀。2010年至2020年十年间,于建新每年大概要收治将近10位患者。而在他笔下的各类文章和小说里,这些患者的形象和故事也不断地出现。有告诉医生“不用救了,让他早点死算了”的亲生儿子,也有看着亲人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却依旧不愿放弃抢救的家属,生与死、爱与恨,人性的优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被不断放大。

  “理论上说,这些工作并不是我的责任,只是目前的医疗环境并没有给这些基层地区的病人一个很好的渠道。”于建新说。

  “这么多年,印象最深的是我一位堂哥的舅舅。87岁,被查出肺癌骨转移,已失去治疗意义。我以肺部感染为名,让他住进我的科室。因为肿瘤转移到了腰椎,我开始使用预防性的止痛。从英太青、美施康定、吗啡,到最后的杜冷丁,患者直到死亡都没有严重的疼痛,保持着良好的生活质量。”于建新回忆,“他88岁的生日在病房里度过,米寿么,我也参加了,吃了蛋糕和面条。大概三个月后,他死于呼吸衰竭,没有痛苦。他的儿子在甘肃工作,请假回来陪他父亲。老人死后,他跟我说,你们这里的医生真好。”

  “后来我以这件事为原型,写了《味道》这篇小说。”

  从医30年,于建新一共写了几百万字的文章,印过诗集,出版了两本小说,《和灵魂一起守夜》以及《感染科医生》,但他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医生。无论是开展艾滋病门诊,还是进行临终关怀,都是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主动选择。

  “我在任何场合都讲,我首先是一名医生,其次才能算一名作家。”于建新说,“我到了这个年龄,相信因果报应,虽然从事了几十年的文学创作,但一定是治病救人给我的成就感大。”

  “如同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四线城市综合性医院的感染科医生,连主任都不是,面对的都是身患各种感染性疾病的病人,最多的是艾滋病病人。人的一生都不容易,作为医者,面对这么多欢笑痛苦,生离死别,除了尽自己的专业能力治病救人外,还要懂得同情、怜悯和宽恕。”

  “我并没有什么野心,就是看病救人,爱写小说,而这些选择的背后,都不是出于功利的考虑,而是理想与良知的选择。这些选择,让我失去了很多经济利益和名誉,但是这些选择,也让我成为这个时代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于建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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