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扎过一回兔子灯
通知:今天下午两点,我在重庆南路308号大隐精舍有一场演讲,题目是《外滩情人墙的前世今生》。欢迎光临。
昨日是元宵节。
我的印象里,上海人是不怎么过元宵节的。
再一查,有记载的元宵活动要么远在七八十年前,要么在1980年以后。
中间那三十年,正好是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并成年的那一段,真的只听说过元宵节。
那三十年里,元宵节的汤团和灯谜被分散到其他日子里去了。
至于灯彩,也好像分散到了十月一号。
汤团么,年里边早就吃过的了。作为一个正宗的宁波人,到正月十五,怎么也得有一百只在肚里了吧。
灯谜么,年前各种联欢会上也早就猜过了。
记得我第一次参加灯谜会,只有五六岁吧,是一个小年夜,家父把我带到外滩27号他的单位里去。
灯谜会好像放在半地下室的食堂里,暗洞洞的。
记得屋顶有几个裸灯泡,挂一些纸扎的彩球彩带,狠简朴。
柱子之间横七竖八拉着麻绳,绳子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彩纸条,上面写些毛笔字。
我后来在上无十八厂也参与过组织灯谜会,就这么凭印象依样画葫芦。
时隔二三十年,居然还能对付。
猜中了,就把彩纸条扯下来,跑到一张长条桌前,告诉工作人员谜底。
答对的话,就可以换得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或一粒硬糖。
我人小身矮,看不见彩纸条上的字,家父便抱我起来。
记得那天我猜中的第一条字谜,是家父以前在家里讲过的,我记得那个谜底。便问,这样也算么?
家父点点头,我便去扯彩纸条。胆怯,扯了两下还没断,旁边的大人们就拼命地为我鼓劲。
等扯下来,又是鼓掌又是喝彩的,虚荣心自然得到极大的满足。
再说,那些年,过年只放三天假,中小学开学也早,元宵节早已混迹于平常日子。
我的印象,什么“过了元宵才算过完年”的概念,是后来从乡下反向灌输给上海的。
1980年代初,上海开放自由市场,狠多外埠人才有了机会到上海打工。一开始,都是卖菜、卖日用杂品、卖点心。
他们过年要回家的,而且家里的习俗和生活节奏还完全是传统的,所以,他们一般都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上海。
他们不回来,狠多小店小摊就开不起来,而当时的上海商业也正在发轫的前夜,所以,开年那几天,市面无法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上海人是有点不方便的。
碰到这样的实际情况了,上海人才跟着哀叹:“唉,不到正月十五,乡下人不出来,这年总归还没过完。”
我对这一点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是记者,从年初一开始都是加班,跟着市里领导去慰问基层。
而家里人则每天晚上还在走亲戚拜年,我当然都该去,但往往无法准时赶到。
那时我新结婚,那一路的亲戚都还不熟。
我又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加班晏了,赶不上那些拜年的晚饭,我就不去了,想自己胡乱解决一下。
说起来,我也真疙瘩,我又是个不喜干点的人。食品店当然开着门,面包蛋糕到处有卖,却不入我眼花。
我只想吃一碗哒哒滚的咸菜面,但是点心店, 国营的,已打烊;私营的,还没开张。
好几个晚上,我非常尴尬。我想,这可是大上海啊。
有一度,我想到夜报上去写一篇文章,题目也想到了,叫《年后的尴尬》。后来想想算了。
就这样,1980年代的上海人慢慢接受了“过了元宵才算过完年”的现实。
20年前,吴江路的热闹还在,但也是要到元宵后才能重新热闹起来。
有些店主还狠夸张地要到正月二十才开张,好像谁开得晚谁更潇洒一样。
我们这群电视台的候鸟也只好再多屈就几天食堂。
倒是近几年,也许各地习俗都有些变了,也许高铁和高速公路多了,也许大家都看到了年后的商机,现在年中无休和提前到初五开门的小店越来越多。
所以,“过了元宵才算过完年”的概念正在悄悄地被改变呢。
反正我小时候记得,我们西区淮海路这一带一直是没有什么元宵节气氛的。
有时候去南市外婆家过寒假,城隍庙、小东门一带看到过卖兔子灯,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弹格路上拉兔子灯,一支小蜡烛摇摇晃晃。不知怎的,心里好像并不怎么羡慕。
后来,风头紧起来。大饥荒一过,弄堂口就已经贴满了“兴无灭资”、“移风易俗”的标语,狠多人家本来日子过得不宽裕,就不玩这些了。
又几年,文革起,兔子灯便进入了“砸烂”之列。再几年,我去修地球了。
这么一修,又是十年。加加拢拢,二十多年。
突然重新做回了上海人,突然当上了记者,突然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突然想起要扎一个兔子灯,来点缀一下元宵节的气氛,尽管豫园灯节恢复了,一般上海人家还是不怎么过元宵节。
第一个任务是采购。
下班从外滩回来,特特会会踏脚踏车弯到金陵东路去买四只小的弹子盘。那年头,所谓北京东路生产资料一条街还狠不成气候呢。
柜台前,左手食指伸进内轴,右手一拨,弹子盘就飞转起来。
突然想起一句老上海话:“迭个人只脑子转起来快得像弹子盘”,好像也有人这样夸过我,竟还生出了几分得意。
至于轮轴,我早就想好了,肯定不用金属的,就去拾两根硬木棍,头上削细削圆,外面穿一根一寸的洋钉,怎么也逃不脱。
弄堂口正好在造房子,等一歇顺路再拾两块木板,回去锯一锯,兔子灯的底盘就都有了。
然后还要去一趟文具店和五金店。
文具店开在陕西北路上,从金陵路往西踏再踏延安中路到陕西路小转弯,一切都是事先算好的。
买白纸头,一大张绝对够了。
五金店开在西康路康定路转弯角子上,要买细铅丝和粗铅丝。粗铅丝搭框架,细铅丝负责各种捆扎。
曾记否,细铅丝,上海人还叫“牛奶铅丝”。不是铅丝像牛奶,而是老早的瓶装牛奶上,捆牢蜡纸头的那种极细的铅丝。
那正是日日涨价的1980年代,明明记得细铅丝只要2角5分一小捆,突然就要4角了。算了,不跟他争,免得破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啥?哪能的好心情?好吧,告诉侬,狠像为自己筹备婚礼呢,带着一分神秘,两三分兴奋和六七分幸福。
哦,没忘在五金店还买了一节一号电池和一个小灯泡。
必须向蜡烛说拜拜。点蜡烛的兔子灯,万一倾倒,就会烧掉的呢。都八十年代了,也上点档次。
小铜片、细电线以及电烙铁什么的家里的工具箱里都有。
踏到家里,还不到五点。不好意思,早退了。
做事体就要有做事体的功架。我立刻在窄窄的阳台上摆起摊头来,榔头老虎钳捻凿一字排开。
“我有一双万能的手,万能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都会做。”儿歌也在心头响了起来。
万丈高楼平地起。
先做底盘。锯好木板,钉好横档,装好轮盘。钻眼接榫就免了,不用那么考究。
接下来,先用粗铅丝扎一个长方体的兔身,还不忘背部曲线略略弓起。前面接一个四棱锥体做前胸,上面再缀个脑袋;后面其实也是一个四棱椎体,小一点,有点翘势,粘上兔尾。
然后将白纸头裁开糊上,四围还宕了一圈“苏苏头”。对,是这个苏,流苏的苏。
正要去拿毛笔来画眼睛和嘴巴,突然想到,还没把灯接上去呢。
其实,搭好框架就该先装灯的。乃末好,一记头增加了工作难度,手要伸进去,还要防止碰坏贴早了的白纸头。
装灯碰到了一点小问题。只要没把灯泡焊死,将来拉起来一震动,必然出现接触不良。
哼!派派也算在电视机厂里做过五年生活的,岂能无策。
转而一想,太简单了,兔子灯就是为了元宵夜而做的,只要今夜放光明,管他十六没有电。
直接焊死!电么跑光拉倒,米索拉索。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兔子灯终于做好了。这才想起忘了买绳。
百密一疏,就像曹孟德,哪能算,也没算到还有华容道!
家里也曾一阵乱翻,不乏过年别人送礼的捆扎带。布的,像裤带,不喜;塑料的,又太瘪三腔,亦不喜。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在一双没穿过的高帮皮鞋上解下一根鞋带,长长的,粗粗的,狠有派头。
吃过晚饭,小女早已等不及了,父女俩便下楼去拉兔子灯。
还是老实交代吧,第一圈是我拉的。
理由?太充分了。
“喏,迭个就是兔子灯呀。侬拉过否啊?唔没对否啊?看好,爸爸拉畀侬看噢,侬跟了后头噢。”
真的狠爽。心里还有点别别跳呢。
那种初恋的悸。
这是我第一回做兔子灯,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