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再度点亮的红烛
如果我能妄称“文人”的话,那么我也与古今众多文人一样,爱读李商隐。
晚唐杰出诗人李商隐,一生写下大量优秀诗篇,其中写得最出色从而给后人留下一份宝贵文学遗产的,则是约二十篇没有标题的“无题”诗。
这一首首“无题”诗,以其新奇的构思,丰富的联想,生动的语言,优美的意境,表达了诗人深沉绵邈和执着不渝的爱情,成为千古吟咏的抒情诗。
把李商隐的爱情从艺术上推到登峰造极高度的,是他的一首脍炙人口的《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其中的传世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激发了著名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的灵感。他接过了“红烛”的物象与精神,并作为中国文人理想、追求的象征,写下了从《无题》诗中脱胎、升华的新篇《红烛》。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当闻一多为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题名作结时,“红烛”就成了一篇序诗。《红烛》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剖白,诗中概括了诗集所表现的对祖国前途的执著追求和献身于祖国的伟大抱负。
闻一多命运的一曲悲歌,给他的小儿子闻立鹏留下了深深的心灵震撼,《红烛》也传到闻立鹏的手中。
一次赵丹、黄宗英等电影艺术家到闻家访问,一起谈及对闻一多影片定名时,赵丹与闻立鹏不约而同地想到《虹烛颂》。闻立鹏也由此萌生创作闻一多肖像的念头。1978年,闻立鹏赴敦煌莫高窟观摩北朝壁画时,看到眼前满壁土红为底色的背景和悠悠岁月形成的浓重粗犷的黑色线条,创作灵感与视觉冲动怦然相接,为他找到了创作情绪与色彩基调。在青海老同学黄绍京的画室中,闻立鹏见到桌角一枝脂油如泪的红色残烛,使他从《红烛》序诗的意境,领悟到未来作品的精髓。
在闻一多于1946年遭到暗杀的三十三年之后,他的小儿子终于如愿创作了油画《红烛颂》。油画刻画了一位集诗人与民主斗士于一身的崇高英雄形象,他从容地屹立在无数支正在燃烧的红烛和熊熊烈火之中,在黑与红、动与静的背景中,构成了一幅充满悲壮、激昂情调的完整画面。
“我的偶像就是我的父亲闻一多。”闻立鹏在回忆父亲时说,“我的父亲对我影响非常深远,他用他自己的言行教导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我认为这是最本质的地方。”
当回忆起父亲对自己的创作的影响时,闻立鹏说:“是父亲引导我走上了画家这条路,长大以后读父亲以前的文艺著作和理论,对我的艺术道路影响很大。”
《红烛颂》这一幅具有特殊意义的油画,再度点亮了闻一多的《红烛》,成为闻立鹏对父亲最深沉、久远的纪念。
1999年,闻立鹏与夫人张同霞合著的《闻一多》传记出版,成为《红烛颂》的精彩续篇。
往来岂无白丁,谈笑却有鸿儒。
一生之幸,是身在群贤聚集的京城,结交了为数不少的名流鸿儒,遇到了毕生难忘的恩师贵人。今天他们几乎都远走了,仿佛是一个个骑牛过函谷,面西向着流沙道徐徐而去的老子,留给我不尽的记忆,无限的怀念。
所幸的是,还有两位我敬佩的良师益友依然健在,快乐地享受着人生——其中一位是外交家、原国台办副主任、海峡两岸关系协会常务副会长唐树备;另一位就是著名油画家、闻一多小儿子闻立鹏。两个人的一生都是丰富多彩,至今依然老当益壮,虽均已进入鲐背之年,却与我这个无名之辈不间断地保持着电话、微信联系。
闻立鹏和夫人、美术史家张同霞,是我在《二十世纪中国油画》筹办中相识相知的,油画学会副主席闻立鹏是这套书的主编。质朴淳厚、平易近人、诚恳谦虚、和蔼可亲的人品作风,在初次与他们见面时就赢得我的好感和敬重。我们之间或许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使我与他们有缘成了师友、文友——遗憾的是朽木不可雕,他们已经无法在画坛扶植起我这个“老阿斗”了。
相逢好似曾相识,我不仅走近了闻立鹏,而且走进了他的家。除了彼此的电话、邮件和微信联系外,每年我总会有一两次去拜访闻立鹏、张同霞或与他们相约见面。走近闻立鹏的家,仿佛有一种进入艺术馆的感觉,诚然小小的艺术馆无法与卢浮宫相提并论,但也比吴冠中的方庄小屋更有“馆”的感觉。特别当闻立鹏搬家到右安门东街清芷园后,拥有了一个客厅宽敞,窗明几净,阳光明亮的家,一幅幅油画或挂在墙上或竖在壁前,俨然是一个属于闻立鹏的“卢浮宫”。
多次去闻立鹏家拜望,每去总会受到闻立鹏、张同霞的热情接待,还常常管我午餐。一次我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张老师的面貌身影很像一个人。”
“像谁?”他们感到好奇,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电影明星张瑞芳!”谜底一出,说得他们哈哈大笑,或许旁观者清,我在无意中揭穿了张同霞的“来世今生”。
闻立鹏每次也总会领我观看他的新作。晚霞如火,壮心不已,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的闻立鹏,创作灵感依然像一场从不熄灭的大火,恰如其油画《大火》之名一样,一部部画集、文集不断送到我的手中,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开轩面蓝天,品茗话油画,尽管我不是与油画大家谈艺论画的奕棋对手,但却是一个虔诚听经的信徒。我还随闻立鹏去过他曾经建在门头沟的画室,那里的画室则不像卢浮宫,倒更像敦煌莫高窟了。
一次我去闻立鹏家,驻足观摩画室墙边放着一幅很大的油画新作,画面下部是连片的红花,上方是绵延的雪山,鲜艳、明亮,一如闻立鹏新近的创作风格。看到我流露出欣赏和喜爱的神色,闻立鹏问我:“老谢,你喜欢这幅画吗?这画的原作已经有主了,但我还留有几幅限额印制的复制品,科技水平之高足以混淆真伪,上面都有我的亲笔签名,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吧,也借以感谢你多年对我的帮忙。”无需说虚伪的客套话,我老实地接受了这件礼品,至今这幅闻立鹏的代表作之一《交响红白黑》,一直挂在我家的墙上。
交谊日久,闻立鹏、张同霞对我从访客到学生,进而认做小老弟了。2008年8月,一家艺术公司组织一批著名油画家去内蒙游览写生,其中闻立鹏是头面人物,我也受组织者之一杨晔邀请同行。在这个画家团中,我是一位无足轻重的“随军记者”,画家们在内蒙之行中自然受到热捧,我则躲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一镜头被细心的闻立鹏捕捉到了,他总是悄悄地照顾着我这个小老弟,在茫茫沙漠游览时,陪同人员忙不迭地为画家们摄影留念,闻立鹏却独自跑到我的跟前,为我选择景色拍了多张留念照。
当一次我从闻立鹏的邮件中,获悉张同霞在一次外出途中腿受伤的消息,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段时间只能待在家里静养。毕竟年事已高,能否恢复如常呢?我真为她担心。2012年9月,从闻立鹏再次发来的邮件中获悉,张同霞腿伤已愈,他们一起又去了长白山,刚回不久,还给我发来两张照片。谢天谢地!她竟然这么快就得以恢复健康,看来身体素质很不错。看到照片上两老精神瞿烁、容光焕发,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当即给闻立鹏复诗《再看闻、张老师近照有感》一首(诗中所言《红烛》、《大火》是闻立鹏两幅名画):
名门之后有才隽,艺海悠游胜父兄。
爱心唤春育幼树,豪情随画舞东风。
《红烛》照亮三江水,《大火》燃遍五岳峰。
道合志同内助惠,百年琴瑟两青松。
担任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的闻立鹏不仅以著名油画家而闻名,还因闻一多幼子的身份而备受瞩目,因此一直是电视、媒介关注的公众人物。为此一些朋友通过我邀请闻立鹏、张同霞夫妇参加有关活动,以期使活动增光添彩。出于对我的信任和尊重,闻立鹏、张同霞总是痛快答应,准时到达。除在北京外,我还代绍兴有关方面邀请并陪同闻立鹏三赴我家乡。但一贯低调行事的闻立鹏,虽然受到接待方的热情欢迎,而他只是为了取材写生,并不想引人注目。因此他每次都是轻轻地来、悄悄地走,躲过了当地艺术界和媒体的眼睛。
闻立鹏、张同霞于两年前住进了老年公寓,他们告诉我联系方式和电话后,我与夫人前往看望。看到两位师长生活舒适,身体健康,夕阳无限好,何惧近黄昏!最近又从微信收到闻立鹏发来的一张近照,更为他的晚年夕阳红、“长河落日圆”由衷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