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听“让(rǎng)”的儒雅
在皖北村里人家作客。一不小心,就掉进“让(rǎng)窝”里了。对。就是这个“让”字。从进门到辞别,总是叫“让”围着。
2018年的夏秋,我作为县里派出的扶贫专班人员,在沿淮的余庄村,一住就是四个月。那些天的工作日程,就是进村入户,走访,查看。访一访农家的基本情况,看一看住房、口粮,以及孩子的教育,还有看病情况。
几乎每一天,都能跟“让”照面,听声。而跟老年人交流,遇见的“让”,则更多一些。
八旬老人余其顺,该是余庄的文化人了。老俩口都是从前的老民师,直到退休。前些年有政策,落实了一个人每个月五六百块钱的补贴。他家住在村里主干路边上,是个村口的所在。我从村部西行,入户走访,很多次的来来回回,都经过他家门前。
天热时,老俩口坐在门前树荫底下乘凉。天凉了,他们就坐在门前向阳处,晒太阳。我拎着个包,打从旁边过,总能看见他老俩口眯着眼,靠在躺椅上的悠闲状。打眼瞧见我了,总要“让”一番。“让”坐凳子,“让”喝茶。恰赶饭时,“让”着吃顿便饭。哪怕不吃呢,总是来回“让”过,才罢休。
那几个月与“让”的相遇,我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就遇见了“让”。那时,我是代替父亲,去邻家陪客。其实,皖北乡下的半拉蹶子,几乎都有这样的启蒙经历。长辈并非有多忙,而是要给孩子一个历练的机会。他们深知,只有见了场面,经了场面,才能做个场面上的人。
所陪之客,自然都是尊贵的人。或者是怠慢补不得的新亲,或者是多年的老亲。而作为陪客,一定要把自己划作东家一列的。隔一小会儿,就要为客人递烟,添茶,且都要双手。客人中有不抽烟的,递烟的时候,也要“让”,且凡屋内屋外的成年人,都要“让”到,才行。当然,陪客自己也喝茶,但每一回端起来杯子,要在所有来客面前“让”过才可以开喝。
用餐之前,净手,也是要反复“让”的。门外搁着半脸盆温水。自然是来客先擦手。但客人一副“让”的架势,拉着陪客中年长者。哪有这个道理?陪客就势推着客人朝脸盆去。客人擦手毕,陪客才按着辈分,年纪,亲疏,逐个净手。尤其是这个亲疏。这样的场合中,总是远门的优先,外姓的优先,以示尊重。
擦罢手,菜上齐。入席落座。谁坐主座,也是正座,谁座陪座,接下来三四五六七八座的安排,都是有定例的。但几乎都要“让”过一番,才肯坐下。
喝酒吃饭的过程中,还是“让”唱主角。“让”着夹菜。不“让”,人家的筷子,似动非动。“让”着斟酒。不是我们习惯的酒场上攀酒,一个劲地劝酒。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文质彬彬。
酒足饭饱。客人总是先落筷,还得站起来,跟一桌子的人“让”过:“你们慢吃啊。”陪客的人,也点头示意“让”回去:“你先落下吧。”
这个“让”字,非念成“rǎng”(三声),而不足以表达那种“让”的情境和气氛。我们平常说的“ràng”(四声),在村庄的那种场合中,就显得过于生硬了,硬梆梆的。一“rǎng”,那一样儒雅的味道,瞬时就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