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日本自画像
所谓日本论,就是给日本画像。可以画得像蒙娜丽莎,也可以画成漫画,但都要无限地接近真实。日本人自己画,外国人也给它画,世界上最早画他们的是陈寿在《三国志》里记述的“倭人传”。后来也不时有中国人写日本,论日本,但是自近代以来,日本人看重欧美说它什么了。而中国人看重的也是欧美写日本,不大把自己人说它好坏当回事。
日本人或者自尊自大,或者自轻自贱,自己论自己,那就是自画像,兴始于明治时代。西方人来了,不仅长相不一样,炮舰也厉害,觉醒了日本人的民族意识。那阵子办杂志叫“日本人”,办报纸叫“日本”,勃兴日本论。有四本书广为人知: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日本人代表》,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冈仓天心的《茶书》。向欧美人自我介绍,要让他们知道日本是什么样的国家。虽然算名著,但是像《日本人代表》写五个日本人的生平事迹,西乡隆盛、上杉鹰山、二宫尊德、中江藤树、日莲上人,给中学生之辈励志,不值得今天中国人一读。
《武士道》(The Soul of Japan),新渡户稻造著,1900年
《武士道》最有名,新渡户稻造用英文撰写,日译本出版于1938年。林语堂用英文著述了《吾国吾民》,1936年出版中译本,与新渡户相比,他在故国的遭遇就波澜万丈了。新渡户为何写这么一本书呢?原来有一位比利时的法学家问他:日本的学校没有宗教教育,怎么搞道德教育呢?于是他分析自己形成正邪善恶观念的各种要素,发现武士道。
常听说中国没有宗教,所以道德成问题,也出不了大作家。说这话的人很像是好人,但不知他有否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好人,与西方宗教有关吗?被认为没有宗教的日本人川端康成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谷崎润一郎和新渡户稻造(右)在一起
新渡户首先要排他,说:樱花是武士道的象征。武士道就像樱花,是日本土地上固有的花。来源有三,即佛教、神道、儒教。“关于严密意义上的道德教义,孔子的教诲是武士道最丰富的渊源”,但“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以及朋友之间的五伦之道,我民族在经书从中国传入以前就本能地认识了,孔子之教不过是对此加以确认罢了”。忠君、敬祖、孝亲,都来自神道,使武士的傲慢性格具有了服从性,“其他任何宗教都不教”。我们会觉得这些分明是儒教的教义。武士道的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基本是儒教道德,或者是日本化的儒教道德,也就是和日本具体实践相结合了。
新渡户稻造的观点:武士道就像樱花(图|库索)
儒教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的“原罪”思想,神道也没有。陈寿《三国志》说日本有鬼道,这种原始宗教后来加上从大陆传来的道教以及佛教,混合成神道。如果你旅游日本,恰好看见神社里有人做祈祷,神官宣读祝词,听得人莫名其妙,其实那个祝词是汉文的古里古气的翻译。
很多中国人在电视上看见日本发生大震灾,人们默不作声,井然有序,也大为赞叹。听凭命运的情绪,对于不可避免的顺从,面对灾祸的克己沉着,是出于佛教。我们也深受佛教影响,却缺乏这份定力。武士道不是信仰,而是道德体系,是修养。
“武士道以刀作为其力量和勇气的象征”。不过,新渡户没有把武士道当作最高层次和终极目标,他认为同胞仍须努力,无限地接近基督教。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人批判《武士道》,认为新渡户的日本知识很贫乏,根本不了解日本,并没有真正写出日本的精神。
九鬼周造是哲学家,1930年出版《“粹”的构造》,属于日本文化论的经典,现在书店里也卖着两种文库版。他说:“'粹’一词如果只存在于我国语言之中,那么'粹’就具有特殊民族性的意义。”从语言入手,先认定一个词为日本所独有,演绎出一通日本论,成为日本人为日本文化或者国民性立论的基本手法,都试图一字论定日本。这个字先是用汉字写作“意气”,后来也写作“粹”,更像是美学概念。什么是“粹”呢?首先是对于异性的“媚态”,这是男女之间的事,“粹”和“色”是一个意思。第二是“意气”,基于武士道的理想主义,大概像电影上暴力团的劲头儿,也像老北京的爷们儿,还有点像《桃花扇》里的妓女李香君。三是“达观”,看得开,这是以佛教的非现实性为背景。九鬼说:第一的“媚态”构成基调,第二的“意气”和第三的“达观”规定了民族的、历史的色彩。
《“粹”的构造》,九鬼周造著,1930年
伦理学家和辻哲郎的《风土》是日本论、文化史的名著,1935年出版。他从人的精神构造来考察风土,把世界的文化分成三个类型。东亚是季风地带,季风在世界上造成了一个特殊的风土。季风区域的风土是暑热和湿气结合。湿气令人受不了,但对于住在陆地的人来说,湿润意味着自然的恩惠,所以人们对抗自然的力量弱。况且和暑热结合的湿润经常带来大雨、暴风、洪水、干旱,这种洪荒之力如此巨大,使人放弃了对抗的念头,逆来顺受。季节的显著变化是宿命。另外两种类型是伊斯兰圈以及西亚、非洲的沙漠型和欧洲的牧场型。虽然中国和日本都属于季风类型,但中国人在忍受性的深处潜藏着战斗性,未必对自然顺从地忍耐,而日本国民性当中缺少这种战斗性。到明治维新的一千多年间,日本尊敬中国文化,谦虚地努力摄取,连衣食住也是如此。但正如日本人的衣食住变得与中国显著不同,日本人摄取的中国文化不再是中国的。“日本人尊重的不是空旷的大,而是细致;不是外观的整备,而是内部遍及各个角落的醇化;不是形式上的体面,而是心情的感动”。
《风土》,和辻哲郎著,1935年
和辻哲郎,1955年
评论家加藤周一在1955年也就是日本战败十年后提出“日本文化的杂种性”,写道:“在西欧生活时,比较西欧和日本,有一种倾向,那就是以传统的、古老的日本为中心考虑日本东西的内容。可是,回到日本一看日本的东西和其他亚洲各国不同,也就是考虑到还必须向日本西方化已进入深处这一事实探究。绝不是从传统的日本向西方化的日本转移了注意,而是开始考虑,日本的文化特征在于这两个要素在深层关联,哪个都难以去掉。就是说,英法文化是纯种文化的典型,那么,日本文化是杂种文化的典型。”
“没有独特的经历就没有独创的思想。”加藤周一是国际知名的文化人,代表日本战败后。本来是学医,留学法国,也深入学习了法国文学及欧洲思想,痛感越了解西欧文化,越需要学习日本文化。后来进一步主张,中国是纯种,与之相对,日本是杂种。当然,他没有因之而抱有劣等感,而是予以积极的评价。中国多民族,多语言,从某种角度来说,文化也是杂种的,之所以说它纯种,因为各民族共有被汉字统一的文明,以纯一的汉字语言为基本共同语。
江户时代末叶日本开始接受西方,为什么能那么痛快呢?因为它早已具有杂种性。那就是接受大陆的语言和文化尝到了甜头,不仅没受害,反而创建了自己的文化,甚至创建了日本本身。而中国呢,外来,自古几乎都是对中国伤害,生成了抵制的体质。
不过,日本只具有某些杂种性,并非整个文化是杂种。拿语言来说,日本并非用汉字、假名(片假名、平假名)杂交,生出一个杂种的语言,好比驴和马交配出骡子,而是汉字、假名都明晃晃摆在那里,是混合,混搭。这就是日语的特异之处。
土居健郎是精神医学家,从词语剖析日本人的特性,举出一个“甘”字。不大好翻译,姑且译作撒娇。1971年出版《撒娇的构造》,指出“从明治以前形成日本人道德观的义理人情其实以撒娇的心理为核心”。被母亲充分关爱的婴儿,出生七、八个月后跟母亲分开,他就会尝试重建那种完全依存的状态,这就是撒娇,是日本的独特之处。土居认为日本人特别有一种依赖他人、想和对方成为一体的感情,一旦被拒绝就撒泼,闹别扭,像孩子一样撒娇。好像说得有道理。日本近代以前依赖中国,近代以后依赖西欧,打了败仗以来依赖美国。
《撒娇的构造》(1971),土居健郎著
1985年土居健郎又写了《表与里》,说“在我的印象里,从表和里两面把握事物的意识在日语里特别发达”。表和里,也就是外和内,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日本人的内外意识很强烈,本来有表里两方面把握事物的倾向。“像孩子跟父母撒娇一样,撒娇是自然的,谁也不以为怪,这样的关系是内。与此相对,允许在某种规则下带入撒娇式心情,这样的关系是外,以场合的规定为前提。”确实,日本人一般不会自来熟,不把自己当外人。禅僧良宽临死时吟了一首俳句:露表面,露背面,飘落的红叶。意思是红叶飘落时才看见它的表里两面。
《表与里》(1985),土居健郎著
中根千枝的《纵社会的人际关系》出版于1967年,印数多达百万册。中国人读来不由得联想中国,从古至今都是纵社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恐怕任何社会都具有纵结构,非日本特殊。有个欧美人写了一本《日本独特性的神话》,说日本人自以为独特的,实际上外国也不是没有。独特论也就是特殊论,失败时是一种辩解,胜利时是一种得意与傲视。
文艺评论家奥野健男1983年出版了一本《“间”的构造》,认为日语里有“时”、“处”、“人”,进而把现世都加一个“间”字来表现,时间、空间、人间、世间,令人不能不注意到日本人特别敏锐的“间”的构造、关系的感觉。颇有些日本人论说“间”,可我们觉得,这些不都是汉语吗?中国的建筑有间架的概念,书法也讲究间架结构,不就是“间”的美学吗?
《菊与刀》可说是日本论第一经典,但那是美国人给画的,不属于日本的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