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三头六臂哪吒

有一段时间我‍们可真穷得可以啊,穷得就像东奔西窜的老鼠。在数不清的夜里蒙着被子听着外面呼呼的西北风,饿得难以入睡。政府也没有钱,穷得叮当响,每天让交警在街道四处贴罚单;单位里也没有钱,发不出工资,只能象征性地分发一些洗衣液之类的生活用品,要是有能喝的洗衣液就好了。临近年关,因为没有钱,我们饿了整整一天,饿得肠子发紫,两眼发白,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最终决定夜袭食堂。

我们开着一辆借来的车,一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驶到单位门口,出示职工卡给门口的铁甲卫士看。铁甲卫士按动按钮,升降杆升起,我们驶进去,一直驶到地下车库。在监控看不到的角落里,我们取出放在后备箱的黑衣服、丝袜、手套、一支手枪、一把锤子、一只大袋子。我们换上黑衣,将丝袜戴在头上,刘海这个蠢货的头太大,怎么也戴不上丝袜。只好让他独自留在车里准备接应我们。

我和张坡一起潜往食堂。张坡很喜欢黑道小说,有一段时间他天天捧着那种诸如《坏蛋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的书看。我说你为什么不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说我可不想做冶钢工人。真让人好笑又好气。他说他印象最深的是老大用枪指着敌人让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唱《东方红》。因为愿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实现,张坡今天似乎很高兴,他苍白的脸上发着欣喜的光。我鼓励他,今晚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啊。他拍拍胸脯说没问题。

因为是半夜,单位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监控器像是熬了夜的眼圈一般的红色探头。我们快速地跑过一座座高楼,就像枪战片中的战士一样贴着墙小心翼翼地呈之字形奔走,一会以这道墙为掩体,一会又迅速奔到那道墙后。

张坡率先冲到食堂的铁门边上。铁门已经锁了,一把沉重的大锁挂在门的中间。这时我留意到门旁的一株叫做暴马丁香的丁香树,上面有五瓣乃至六瓣的丁香花。我轻声说,从这里上。他得到启发,手脚并用攀上丁香树,将花叶抖了一地。我用脚将丁香花踢到四处。他敏捷地爬到顶端,招手让我上去,我也手脚并用爬上去。我们一前一后跳下树,扑通两声。

一个人影晃过来,我们躲在阴影处。夜里还有人,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等那人走过来,张坡给了他一锤子,那人面朝下倒在地上,脚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我们把他拖到僻静处。真沉,张坡说,像一头死猪,应该用开水烫烫他。

当我们走近食堂的玻璃门,竟听到里面传来喧哗的声音,稍稍揭开门帘,明亮晕黄的灯光如同水流一样淌出来。太刺眼了,张坡说,这帮人在做什么,半夜三更都不睡觉。

我们悄悄地潜进去,原来正在举行一场婚礼。一场盛大的婚礼。人们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神色,互相敬酒。一个人的脸红得就像熟得很透的苹果,另一个红得像猪肝,互相说一些豪言壮语,交心的不交心的话。酒气在大厅里漫延。桌上摆着大鱼大肉。大块的沁着油的羊排、大刀牛肉、切成一绺绺的烤鸭与甜面酱、裹着面屑的大虾、油光津津的猪蹄、青光潋滟的鱼、拌得很均匀的凉皮、彩虹一般的蛋糕、海鲜汤陈列在桌上。泛着泡沫的红酒在高脚杯中左右摇曳。张坡拉着我在一个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空当躲进垂至底部的桌布下。不同人的不同脚来来回回地踢着我们,我们在高跟鞋、平底鞋、圆头鞋、尖头鞋之间来回躲藏。一只鞋上还绣着蓝色的花。后来脚都不见了,他们都去另一桌敬酒了,欢声笑语也移植到了另一桌。张坡背着桌子就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有人在说,为什么桌子在动。张坡停下来,其他人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张坡继续背着桌子走。那人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说大概是我眼花了。张坡将桌子搬到外面,我和他摘下丝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将菜与肉装进袋子里。我说,不如直接用桌布卷起来抱走。正当我们往外走时候,一个人追了出来,用手电筒指着我们,他说,你们吃好了吗,为什么这么早走呢。我们慌忙中丢下桌布和工具,将口中的饭菜使劲咽下去。一瓶沙棘汁的红色汁液流到一只硕大的鸡腿上。

原来是李立和张坡啊,他将我们请回去,这么早就走,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呢。我们认出来他是老蓝。不一会又出来几个人,他们拉住我们,我们只好和他们一起进去。老蓝提议,你们来当伴郎吧。大家也都说,你们当伴郎吧,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我们被簇拥裹挟着来到新郎旁边。新郎是阿潘,他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来了,我们互相拥抱,然后握手,他的胳膊很有力,就像一只假胳膊。新娘走过来,他们手牵着手走上台。这时张坡发现新娘很像一个人,但他不能确认,有时候人的听觉记忆比视觉记忆更加可靠,他等着听她的声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是他的初恋女友。但她一直没有开口。阿潘一直笑着低声和她说话,她偶尔笑一笑,点个头。张坡知道她也看到了自己,但从她的神色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也许她已经忘了他。毕竟已经很久远了。

那段恋情发生在他看《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的时候,想一想,他那时候难道真的懂得爱情吗,也许只是为了排遣如雪的寂寞罢了。他们一起坐在录像厅看电影,看了一部恐怖片,她吓得往他的怀里钻,和她相反,他睁大眼睛看完了;看的第二部是搞笑片,她笑得在地上打滚,他看着她的笑而笑;第三部是他最喜欢的江湖片,大哥双手执着两把手枪边走边退,弹无虚发。他这时就会紧拥着她,模仿大哥的语调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人,她用力点点头。

张坡将自己的手伸向装着手枪的裤兜。阿潘和新娘喝交杯酒,喝了一半,新娘的酒杯不知道为什么掉下来,啪地一声碎裂成几瓣。服务员连忙换了两个杯子。

抱歉,新娘扶着头说,我今天精神好像不大好。这时张坡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新娘的声音比她的初恋女友更粗砺,就像一把粗砂。他也知道,没有那么巧的,除非是小说或电影。而他已经很久没看小说或电影了。她的声音向来很好听,张坡想,她一定不会这样说话。关于她的事像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像是开了闸。比如她为他织毛巾,比如他们一起去买牛仔裤,比如她和他初尝亲吻的滋味。

新郎和新娘亲吻,两张嘴像鲫鱼的嘴一般吻合在一起。我和张坡站在阿潘旁边。张坡知道阿潘小时候的种种天真幼稚的傻事,比如上树磨破裤子、错走女厕所被两个中年女人赶出去、因为打架被一群人追杀,但他什么都不说,一方面他想要保全阿潘的面子,另一方面他不想让新娘了解阿潘的过往,这是只有阿潘和他才有资格知道的隐秘。虽然他们以后生活在一起,但他们不能分享所有的事情。他们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不能做同一场梦。只有他和他,拥有共同时光共同经历的人才可能做同一场梦。

老蓝用苍老嘶哑的嗓子歌唱,他眯着眼,像一个白痴,张坡这样觉得。我低声说,张坡,我们该走了,给刘海拿点东西,一会刘海就饿晕了。张坡说,我感觉到刘海也过来了。你应该知道他不会甘于一个人等在那里的。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他,我抬头望了望,确实是。我们穿越重重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站得这么密集,就像为了验证地球最大限度能站多少人一样。我们尝试突破人墙,又被挤回原地,刘海离我们越来越远,他手里抓着一只猪蹄,被人挤到边角处,他的手臂被人隔开,不能弯曲回来,所以他吃不到猪蹄。他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猪蹄,望着猪蹄鲜红的色泽,望着猪蹄丰润的皮肉,望着猪蹄津津的油光,他张大嘴,但连一根猪毛都没吃到。他委屈地就要掉下眼泪。我真想像篮球运动员灌篮一样跳起来把那只猪蹄灌到他嘴里,他这时候就像饥饿的篮筐一样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不仅嘴张得很大,眼睛也张大了,以至于显得无神,仿佛可以用眼睛吃掉那只猪蹄。但人们拥挤得更厉害了。他的猪蹄摇摇欲坠,他的胳膊伸向高处。他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半空中。他一只手拖住一个人的肩膀,另一只手依然高擎着猪蹄。那人也被挤开了,他滑落在地,但他依然紧紧抱着猪蹄,扶住身边的人缓缓站起来,但当他站起来时候,手中的猪蹄已不知去向。我们努力向他冲过去,像跳木马一样越过人群形成的山丘。我们跳了两次,正要再跳时候,老蓝拉住我们的手说,一起来唱一支歌吧,我知道你们唱歌很在行,大家也很爱听。大家都说要让我们唱歌。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通往铺着红毯的台上的一条路,我们只得走上台。我们唱了一首忘了叫做什么的歌,鲜花与掌声一齐向我们飞来。一个女子还上来吻了我一口。新娘也向我们投来赞许的眼神,新郎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新娘,像啄木鸟一样亲吻她的脸颊,让她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刘海和人打起了架,刘海的拳头就像一把锤子一样坚实,他曾经一拳击倒一头牛。但他今天没能占上风。全都是因为那块猪蹄,他饿得眼睛发紫,他手里拿着猪蹄,但依然没有吃到,没有吃到身上就没有劲,没有劲就打不了人,不仅打不了人,反而被人打倒在地,他的左眼上也起了淤青,嘴角流出粉红的血。他那样子就像熊猫一样。

张坡扔下鲜花,冲到那人前面,和那人打斗成一团。这次张坡占了上风,都是因为张坡刚才吃了几口饭菜,吃了饭就有了劲,有了劲就可以打人。我也跟在后面去打那人,但因为张坡的荫蔽,就在其后面帮衬着打,旁人看起来,就好像张坡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哪吒三太子,人们欢呼道。那人敌不过,踉踉跄跄地像狗一样四肢并用钻进人群的缝隙逃走了,在人群外,他回头喊,你们给我等着。我和张坡扶起又饿又累的刘海,我们喂给他鸡腿,他摇摇头,喂给他牛肉,他又摇摇头,我想起了猪蹄,于是去一张桌上拿起一只猪蹄递给他,他这才笑了笑,大嚼起来。他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连着筋带着肉,吃得直打嗝,眼泪汪汪地,我们给他倒了茶水,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后继续吃。我们也将鸡腿、羊排塞得满嘴都是。

新郎新娘开始依次向各桌敬酒。我给刘海和张坡斟满酒,等待他们的到来。张坡边用牙撕扯着牛肉,边就着酒喝。他的肚子很快就圆滚滚的了,就像打满了气的轮胎。

新娘的指尖让人感到一股寒意,在她的涂了鲜艳红色的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我的手指时候。喝了酒,我们感到浑身燥热,热血高涨,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打架的先兆。

一个人摇摇晃晃走进来,他的脸色铁青,我想起来他就是被我们敲晕的那个人。他嘟嘟囔囔地骂,刚才好像有人打我,我现在脑壳疼。几个人上前问长问短。有人送来热水,有人送来毛巾。

食堂里放起了音乐,《梦中的婚礼》。琴音流淌中,新娘跳起了舞。她的身姿曼妙灵动,带着过去与现在以及未来的光辉。仿佛天人之舞。没过一会,新郎也加入了她的舞蹈。他们像两朵时而辉映在一处时而各自燃烧的火焰。

张坡越喝越多,他已经喝醉了,但他还在和人喝着,他总说我一点也没醉。他喝了又喝,就像一只酒坛,他的嘴里还冒着泡。我和刘海拉着他。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袭来。张坡还在笑着说,我要痛饮三百杯,放开我。就在我们走向门口时候,通向食堂的大门哐当一声洞开,刚才被我们打跑的人带领了十几个提着铁棒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我们走来。他一挥铁棒,说,就是他们三个,给我上。食堂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

我和刘海放下烂醉如泥的张坡,张坡倒在地上,说,喝。十几个人将我们团团包围。我和刘海背靠背。包围圈越来越小,就像狮群围攻斑马一样。我一脚踹到一个人肚子上,从他飞出去的身上夺过一根铁棒,但一记铁棒打在我的腿上,我的腿弯了一下,又一记铁棒袭来,我也用铁棒格挡,咔嚓,迸发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接着又有许多铁棒、腿脚雨点般向我击来。我的腿、胳膊、肚腹都遭受了攻击,像敲鼓似的,他们一边打一边说,让你三太子哪吒,让你三头六臂哪吒,让你哪吒,你他妈还哪吒不了。刘海在打倒两个人后,又被数人踢倒在地围殴。张坡被那人提起来摔在地上,张坡哎呦一声,摸摸自己脸上的血,酒醒了大半,他看清了对方,慢慢地爬起来,又被踹倒在地,那人从裤子里摸出一把刀子,砰地一声插在距离张坡的手不远的地上,说左手还是右手。张坡突然像猎豹一样扑向他,将他扑倒在地,用脚用力踢他。张坡摸出裤兜里的枪,朝天放了一枪,咚地一声,将天空打了一个窟窿,星星吓得眨了眨眼。他大喝,都他妈的住手,人们都惊住了,放下了手中的铁棒。张坡用枪指着那人,说,你再嚣张啊,看我毙了你。张坡用手批那人的脸。手都抽得通红。他甩甩手。我站起来,扶起刘海,刘海快要废了,实际上,他已经散架了。

警车声呼啸而来。都不许动。我们都将手举起来。警察询问了事情的因由。将我们一个个带走。刘海因为伤得过重被送到了医院,我因为练过金钟罩没受多大伤害。枪是哪里来的。张坡说,从玩具店买的。警察笑着看了看,是一把仿真枪,真有你的,小子,这么大了还玩玩具枪。张坡说,不瞒您说,警官,我从小就喜欢警匪片,我很崇拜像你们这样的人,和罪犯斗智斗勇。我们在警局一直待到天亮,哈欠连着哈欠。天亮我们就出来了。外面的阳光和昨天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走回单位,开始了充满活力的一天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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