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廊
像往常一样,我在阿吉拉沁南路散步,忽然旋起一阵妖风。
于是我来到路上的一家发廊,一个给人以安全舒适的地点,一个隔绝了外界的纷扰的桃源,一个风中的孤岛,一个避风塘。不得不说,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我几乎是被风推进来的。风推攘着我的身体,将我塞到随便一家店里,就像货物被打包进一个包裹里一般。等我进来后,我才发现我来到了一家发廊。底下有脚踏的转椅前挂着几面幽深的镜子,像是一帘瀑布,溢出银色的流光。镜子下的台子上摆满了梳子、平剪、牙剪、电推剪、电吹风、电夹板、护发素、焗油膏之类的东西,一张美容杂志半摊开摆在中央。房间的另一边是洗头的设施,一条像棺材一般头部位置高脚部低的供躺倒的沙发,一池清水。只要想一想理发师的手在头上各个穴位轻柔地摩挲,就让人兴奋不已了。
真是机缘巧合,我早就应该来这样一家发廊了。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家店,在人们说我的头发过于长的时候。我的头发几乎像一条毛毯将我的身体围了起来。我也知道,我的头发太长了。但我听从命运的安排,直到现在才来到这里,可见我是一个多么善于以拖延为美德的人。虽然它就镶嵌在阿吉拉沁南路,这条我每天行走的道路上,但我就是没能发现它。我敢说,如果不是这阵受雇于天命的风,不论我在这条路上走多少回,也许一辈子我都不能发现它。因此我的兴奋之情就可想而知了,我简直想在发廊跳一支舞。
但发廊里没有人,我喊一声,喂,有人吗。从里侧的楼梯上传来回应,说马上下来。接着下来一男一女两个穿着棉衣的小孩,随后走下来的女人叮嘱他们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女人上身穿着一件天青色毛衣,下身是黑色的打底裤。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身量苗条。椭圆脸型,左脸有一小块浅红色的雀斑,给脸上增添了一种俏皮的色彩,眼睛像一块蓝宝石,闪耀着斑斓的光。周正的五官营造出一种田园牧场一般的幽静气息。我几乎被这样的宁静打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图,一陌陌山川被田地铺上锦绣的色彩,夕阳如蝉蜕。孩子先于女主人走出来,而我,身为男主人,正坐在田埂上愉快地歌唱。女人见了我,温柔地说,你早就应该来这里了。我说我的头发确实太长了。她说不单是头发。你实在有太多理由来到这里了。我做出不解的神色,希望她能做出朝我的设想相同的解释以证明我并没有自作多情。这时一个身材魁梧但长相平庸的男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男人径直走到朝街的玻璃门,打开后反过身对女人说,我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女人说路上风大,小心些。男人出门,像牛魔王骑着自己的避水金睛兽一般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她对我说,外面的风很大吧。我说外面就像一片混沌的海。她说,幸而你来到了这里,其实你早就该来了。这时楼上又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又一个和刚才面貌相似的男子走出来,如同同一个玩具加工厂加工出来的产品一般。下来后,他向右转打开一扇可以自如活动的白板门,走进去,又走出来,说家里有什么饭吗。女人说没什么饭。男人退回到白板门后面和女人说话。他问,他们都出去了吗。女人说都出去了。女人对我说,洗头吗。我说洗一洗吧。躺在长沙发上。在温和的水流中,女人细细地摩挲着我的头发,粉白的泡沫在指间沉浮。忽然,白板门后面的男人惊喜地说,我找到了饭,我就知道有的。女人说大概是昨天剩下的吧。男人说,外面的天气似乎不大好吧。女人说风很大。男人说,他们会迷失在风中的。女人边揉着我的头发边说,是的。有人一出去就不再回来了。男人说,他们不会回来了。我就知道。还有两个孩子,真让人可惜。可以想见,他边说话边摇头。
洗完头,她指着镜子前的一张椅子说,坐吧。我坐下,将脚踩在踏板上。她从台子上取过白色围巾,右手捏住一角,绕过我的脖子,在颈后系上,就像妻子为丈夫披上出征的战袍一般。她一边捋着我的头发一边说,你早应该来这里的。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长啊。我说,我已经好久没理了。你要理什么发型呢。我说不拘什么,短一些就行。你以前理什么发型,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水中浣过一般,还带着滃滃的水汽。我说是毛寸好像。男人忽然啊地一声跳起来,推开门像是兔子一样双足蹦跳着上楼去。楼梯传来沉重的咚咚声。
女人说,他从去年就得了一种不知道名字的病,也不是疯,也不是傻,可有时候就是疯疯癫癫的。我说,我知道的,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总会得这样或那样的病的。她说,不过有时候想一想,他说的话好像都很有些道理,他还预测过很多事,都验证了,好像一个先知一样。我说他和前一个男人是兄弟俩吗。她说不是呀,长得很像吧,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长得很像的人。她用电推剪为我剃去两边的头发,在耳朵边环绕一周。用嘴吹去多余的发茬,吹气若兰,袅袅娜娜,酥酥痒痒的。她又说,因为长得像,她的丈夫就将他带了回来,还笑着说自己捡到了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如果不是穿戴的不同,有时候我还真有些分不清他们俩。大概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将他带回来的吗。我摇摇头,她说,从图书馆。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她又操起刀尺。毵毵落下的头发像是黑色的雪,覆在围巾、平地上。我说,你的手真好看。她说,我的手吗,那是自然了。在方圆十里,相貌不敢说,我的手是最漂亮的。风声更其凄紧了,发出忽忽的声响。我说怕是要下大雪吧。她说下雪多有意思,我喜欢雪,但有时候下雪怪冷的。我说,不过在城市里面,拥有一间港湾一样的发廊是多么让人温暖啊。就像在浮世中拥有自己的宫殿,你是名副其实的女王。她说女王倒是没想过。当她买下这一间门店时,她曾满怀信心,立志要做此间最好的理发师。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梦想也随之流逝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多少悲欣交集的往事,是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冰山,只有无意识的潮涨潮落,才会凸露远山的影子。就像一个扬帆起航而不断触礁以致不能回还的浪子,在一片孤岛上,在酒杯中反顾自己的一生,如同虹影一般,短暂的辉煌,长久的寂灭。而曾经的梦想,已是如烟散去,只余下无尽喟叹。她用平剪将我的头发打薄,前面剪成斜织的刘海,将将压住眉毛。她的手法娴熟,似是无意为之,却又总是恰到好处,随意落剪,总不落斧凿。当她被天青色毛衣裹住的秾纤合度的身体在我身边周旋时候,我闻到淡雅的桂花一般的香味。我的眼前随即绵延出一片落英缤纷的景象。渔人,桃花源,不足为外人道。当她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仿佛有一丝极细微的电流穿过我的周身,让我颤栗不已。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接触,如同水与水交融一般,立即分不清了界限,灵魂与灵魂邂逅相遇,如牛乳的交会。发甜。
你知道吗,在她的手触到我颈部的皮肤时,她停下剪刀,幽幽地说,我其实等了你很久了。她的眼睛里发出有如磷火一般蓝色的冷光。我疑惑地问,你为什么等我,难道你从前认识我吗。她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我一生中是要等一个人的。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她说不会错的,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正是我等的人。那么,你要我带你走吗。我问道。她摇摇头,你来得太晚了。我在这里已经七八年了,也等了七八年了。那你的意思是。她说,我只是想说终于遇到了你,没有白白浪费这么多年的光阴,此外就没有什么意味了。遇到你使我开心,仅此而已。说罢,她又接着为我理发。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些潮红。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泪从她的颊上滚落下来。阳光恰逢其时地照过来,泪水成彩虹模样。
又剪了一回,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微笑着问我,中意这样的发型吗。我说很好。她帮我解下围巾,引我到盥洗台。轻揉我的头发。手指纤柔,水花低溅。
我想我很久不会再去发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