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症状与精神分析

大多数关于精神分析的内容,要么简介理论,要么简介临床概念,要么非常简化地带过一个小个案(例如:这类个案很快对应肛门期,口欲期,却无法说明为什么;或者分析家给出非常关键的解释,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神奇);却很少能同时说明这二者。

这么多年在写了各种各样的关于精神分析的文章:从重读弗洛伊德的基本无意识的理论,到对经典个案的重读,以及同时进行拉康的理论化的诸多努力,我非常明白大家在这个转折点上的困难:要透过某种单一的无意识的形式及其理论,过渡到阐释一个较为完整的个案——这牵涉到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这个跨度是巨大的。还不要说这里可能牵涉到各种可能性的问题:身体的各个感知器官,如何透过不同的早年时期,建构起整个人格的欲望机器——后者又如何蝶变为核心症状,并且随着生命的进程而演进的,甚至无法提及精神病倒错症与神经症的三分。

因此,包括弗洛伊德,他谈及的个案也总是指涉在某个特定的研讨内容内,仍旧无法将其庞大的阐释整个梦境、不同无意识的类别、性欲的儿童期建构、记忆的理论等等,一次全部运用其上,以一个个案完整呈现精神分析的理论和临床的整体。

如果弗洛伊德无法做到,而且在对拉康的复杂拓扑理论又没有深入的基础上,我们也许只能选择浅尝而至。关键在于:专业性和入门性的分割点也就摆在了这里。我们的文章实在是无法代替个人分析、督导以及其他的精神分析知识的传递方式。

无论如何,我们先尝试一下,这是弗洛伊德提到的一例女强迫症个案。

极严重的30岁的女强迫症,她每天都要重复数次如下行为:从自己的房间跑到隔壁,在房子中间桌子旁的某个特定位置站好,然后摇铃唤来自己的侍女,随便吩咐她做些什么,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吩咐,就独自走回房间。

在多次工作建立起的移情后,她才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她曾在十多年前与一位年龄大她许多的男子结过婚,新婚之夜,她发现男子有阳痿的毛病。那天晚上,他无数次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她的房间,一再尝试性交,都无功而返。第二天早上,他生气地说:难道要让侍女在收拾床铺的时候看笑话不成?说着,他顺手拿起放在边上的一瓶红墨水,将里头的液体倒在床单上,却偏偏没倒在合适的位置。

为什么需要走到桌子旁再回到房间呢?原来这个女病人把桌布与床单换了,而桌子的那个位置如果站了人,那么侍女进来就能立马看到那块红斑在恰当的位置。

这个案例大家如果阅读,在认同弗洛伊德的基础上,会觉得找到了二者的关联,也许就满意了。然而,这里丝毫没有说明为什么这个女强迫症要重复10多年前的场景给今天的侍女?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两个关键的要点是必须要提及的:

1 精神分析所谓的过去:精神分析的过去并非完全遗忘的过往事件,如果完全遗忘将不再对主体具有任何的意义,正是那些未曾遗忘,却同时发挥着潜在的作用的事件才具有意义——例如,上述新婚的尴尬事件;它也并非当前回忆的事件,如果是当前回忆的事件:如某次很尴尬,但目前已经消除了那种尴尬的强度,如果当时没有患病,因此也不足以在十年后导致疾病啊。

实际上,仔细阅读的读者就会发现,弗洛伊德在这个个案中,并没有提及他的创伤理论:二度精神创伤以及背后的动力蝶变机制。甚至,这个机制弗洛伊德过世前从未满意地建构起来;

2 意识和无意识的划分:如果我们记得在之前,我们提到的梦中具有梦境的自我和醒来的自我,二者之间透过对梦的文本产生的自由联想,得以找到开启无意识之思的钥匙。那么,在该个案中,症状是意识性的强迫行为,潜在的思想透过多次工作后的移情而得以复苏,并且建立关联。这里涉及意识和无意识机制在睡梦中和醒来时候的差别,更关键的在于,梦中如果说是无意识的快乐原则下让欲望的实现,那么,在症状中则是痛苦和所谓的强迫重复原则在作祟。二者虽然都根植于过往的事件,然而产出的产物却是不同的。

甚至于,移情在梦与症状二者均会出现,却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来:病人透过移情而为分析家做梦,进而报告;但是,在症状那里,却不是如此,甚至由于我们提到意识的建构,可能再度导致已经无法解开的强迫重复之结,被自我的功能加以抑制。这构成双重枷锁,与梦境帮助开放无意识之结不同,症状之结在自我的帮助下可能固化:例如厌食症不能吃东西;或者,强迫症无法开车,癔症的作家无法写东西。

后者无法在活动中前进,这和症状中可以活动,只是该活动甚至思想带来痛苦不一样:例如女癔症为某个人的举动所苦。之所以如此,乃是自我为了屏蔽症状背后的焦虑,透过某种方式加以实施的保护。分析家对抑制的工作,进而对症状的工作都是不同的,梦恰恰是最简单的,弗洛伊德因此在其 1912 年的精神分析技术论文《 移情的动力学》中说:入门不久的分析家将会很快了解,这些看似复杂的无意识的解密工作的难度,远远不如移情那样。

上面的两点澄清是非常必要的,这直接牵涉到临床的复杂性,在梦和症状的类比中,弗洛伊德没有阐述出的这些差异的部分。

不过,让我们回到这个简短的个案,弗洛伊德对症状仍然进行了如下进一步的解释:这番强迫行为背后的语言是:不是这样的,他无须在侍女面前感到羞愧,他没有阳痿。她像做梦一般,借助眼前的行为实现了自己事先的愿望,并想借此消除加在自己丈夫身上的不幸。这位女士数年来一直与丈夫分居,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要诉讼离婚。但她其实并不想离开他,所以强迫自己忠于丈夫,甚至不惜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以免受到诱惑;可以说,她早就原谅了丈夫的无能,并在幻想中放大了他的形象。所以,她最隐秘的病因,是想让丈夫不受人言所伤,使夫妻分居有据可循,使丈夫可以继续过舒适体面的生活。

这个部分,弗洛伊德建构了新的关联,即当下的事件所起到的作用,如果不是为了隐瞒和丈夫分居的事实,是无需做这样的举动的。

然而,弗洛伊德仍然没有解释的是,如果我们如同弗洛伊德对梦的元素的环环相扣那样去追问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她要透过那次阳痿的事件来和当前的分居构成这种强迫之结?

弗洛伊德没有解释,原因很简单,弗洛伊德在报告这个个案的时期都还没有提出强迫重复原则,他当时依然透过快乐原则来理解一切症状,把它等价于梦的机制。

透过弗洛伊德最后期的理论,我们要解释这个小小的症状,除非再看到弗洛伊德提点到的这样的原因:即这个女性在此刻与他的男人成为了同一个人,这样她为他做任何避免他丢脸的事情。

这是重要的神经症的双重性欲问题:女人同时站在男性的角度,借此构成症状之结。

在这个个案中,一方面她是女性,然而,自己男人的失败是不可忍受的,她因此站在他男人的角度掩盖。这个掩盖是透过她作为女性的功能所建构的:红墨水代表处女血。

双重性欲同时起作用之所以建构起症状是因为:在原始的幻想中,(如果我们继续以经典精神分析来阐释的话)俄狄浦斯情结构成单一的身份认同,借此主体找到自己的存在,在当下,某个男性能代替父亲,构成幻想的功能,从而固定地处于女性的身份中;然而,双重性欲导致主体一方面处于女性的位置,却没有被满足;另一方面,还需要建构着男性的位置这个男性的位置本身渴望非自身的另外的女性。

回到在上面的例子中,弗洛伊德已经提到主体希望离婚,因为没有性的满足,它我的维度缺乏快乐原则的实现,这么做能够部分地表达性含义;但另一方面,超我让她无法离开婚姻,于是希望维系对方的面子,而对方显然由于无法跟她有关系,而欲望着其他的事情或者其他的女人;第三点,这二者构成内在的冲突,同时两种性别身份构成自淫的内在循环,无法进入现实代谢,正是这里构成强迫重复的动力学怪圈——症状在痛苦的同时,又一种潜在的满足,以及神经症典型的乡愁。是这些把神经症封存,其自我表面上却认为过往是快乐的,而现实的痛苦反照中。这里,我们再度看到无意识的痛苦记忆与意识的回忆的差别:而且核心甚至不是哪一个回忆是痛苦快乐,一些痛苦的经历甚至被看成乡愁式的回味,以至于痛苦总是在现在。这里的核心差异就是能量学的投资以及动力学的作用点的差异。

另外,在具体的无意识的幻想内容上,我们能更好地看到神经症痛苦的缘由。在单纯的性幻想中(没有神经症的生活中),俄狄浦斯的认同建构了快乐的满足;然而,神经症却并不单单是满足的失败;而且还具有双重的循环机制:首先超我,接着是自我意识与自恋的维度。

如果大家理解了上面的内容,我们可以回到与梦的比较中,梦是特殊的意识状态,在其中意识的法则变弱,无意识得以松动,同时没有同外部现实的互动,能量在内心世界以幻觉的方式涌入,构成满足;在症状中,个体并没有处于特殊的意识状态:无意识并没有因为意识的松动才涌入,而是在意识与外部现实的互动中,处于超我它我现实的夹击中,自我勉强前行。强迫重复在这里,并非过往的十年的性经历,而且尤其牵涉到当前仍旧存在着的冲突。症状作为某种缓冲器,一方面缓冲当前的冲突,一方面提取过往经验的能量,并且构成特殊的双重性欲的扭结。

这里涉及复杂的动力关系,我们简单地讲:这个扭结不能如梦境作为单重的幻想满足——快乐原则,而是它我的满足与超我的禁止相互打架—强迫重复原则,这是前文提及的双重创伤构成的。

对于后者,精神分析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们了解到俄狄浦斯情结作为潜在于症状的部分,透过移情,一部分的能量可以从症状撤离,投注到精神分析家身上;另一方面,分析者由于这个死结得以松动,症状会在现实中更迭,她借此可以洞察其背后的机制。这个松动构成后,分析者至少可以了解当前的现实创伤(经常只是局部的,被严重夸大的)——分析者如果放弃潜在的另一部分的幻想,就能前进,另一部分的所谓超我构成的部分,实际来自更早年的关系:真正的原始性的创伤。不过,对于这些非常临床的部分,实在远远超出本文能讨论的范畴。

上文中,

1我们提到了创伤,并且提到双重创伤,准确地说至少两次创伤,这一方面牵涉到过往的没有被处理的创伤(例如那个女强迫症的初夜——实际上,我们提到俄狄浦斯的时候涉及更早的问题),但另一方面,是现实的创伤,当前的冲突。这两个地方分别对应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幻想——即精神现实(Psyschiche Realität),而后者则是现实的创伤,弗洛伊德称为Wirklichkeit)。我们永远不能离开这二者,因为与单纯的梦不同,在临床中, 分析者总是处于现实关系中,忽视这个维度,就无法理解症状的姌变。

2 我们简要地透过双重性别认同以及对应的双重俄狄浦斯情结来作为两大创伤的连接器,或者缓冲器。然而,正如我们不断区分意识和无意识的动力学,同时就提到它我 超我和自我,那么,后者必然暗含了俄狄浦斯构成的超我和自我的理想认同,性别的认同本身涉及某种理想。这个表面是强迫症的女性明显是癔症结构,而很多表面很癔症的女性,实际是男阳羡慕的典型,我们永远不能离开无意识的幻想机制去讨论症状,当我们提到缓冲器的时候,说明它处于至少两个不同的冲突与动力之间,无法只透过单纯的症状表现说明另一端,那个主体的位置。

3 正是这个主体的位置,让我们能够再度回到精神现实的组织,因为正是过往的创伤客体,与符号性的主体一起,构成在它的符号认同关系中,建构出了理想的自我以及相应的幻想,这里我们才可能触及所谓的口欲期等等,因为这些弗洛伊德的期,实际牵涉到身体的腔道如何在原始的与母亲互动中,丢失其客体,同时构成创伤的修复:幻想的;正是因此,俄狄浦斯是最基本的创伤:孩子不能占有母亲,在孩子之前,就有了父亲,母亲的父亲等等。

4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双重俄狄浦斯的意义,当建构了俄狄浦斯情结,压抑就构成了,我们不能把冲动任意投注,但是双重俄狄浦斯的认同,导致不同指向的冲动可以相互投资。这就象银行印刷钱(=幻想的客体),是为了在一定规律下被制造进而流通,在现实世界购买东西,满足幻想;但是,银行却把印刷的钱用来买自己的钱,同时,让它更快地印刷钞票,这样的钞票很快就变得很多,但外界要买的东西却不能透过自身迅速印刷就增多,就买回来。很快,神经症就因为这种相互叠加的能量被耗竭:因为内在的货币太多,意味着它想要的太多,却无法满足。典型的神经症会说这样的话,我就在十字路口,但我晓得不可能,但我克制不住想要同时去四个方向。癔症的幻想机制被拉康总结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就是这个原因。

5 从最核心的部分,回到具体的缓冲内容上,这就涉及到具体的表象的运作:我们并不是透过父母和自我建构出幻想的,因为外部客体的内容纷繁复杂,过往和近期的记忆牵涉非常复杂的东西,因此,为了满足能量的投注,并且投注在有意义的事物上,意义本身就构成了这个过程中的核心元素。

在神经症那里,不会把东西投注在无意义的东西上,因为最初的压抑已经建构了核心的能指,它就是阳具,借此,所有的意义都围绕它展开来。透过这个概念,我们就能重新回到前面的内容:语言的能指(词表象),想象的物表象,以及最终实在的铭记物(我们提到的无意识中发生作用的记忆),就会在构成意义的过程中互动,所有的对无意识内容的解密与加密的过程,都会牵涉到这三个层面,缺一不可。

因此,精神分析不仅是破译无意识的工作,而且最终是对实在的记忆的变更,它才是神经症性幻想的基础,这就牵涉到分析中的不仅仅是假设知道这样的移情,而且还牵涉到实在的层面,围绕客体小a的移情,拉康称为semblant de l·objet a。对后者的工作,才牵涉到分析更加根本的变化:幻想的穿越,主体的罢免。

因此,我们今天还专门给出了《拉康漫画爱情》的趣味图文,供有兴趣的读者阅读。

二 真的需要拉康吗?

实际上,对于熟悉精神分析临床的分析家而言,在阅读任何重要的精神分析的临床个案时,都会读到以上的元素(但不是它们的内容);也正是这些元素,最终产生了拉康所谓的结构主义的精神分析学。

我们简要地给出下面的结构性的框架:

透过能量学的转变,在构成双重性欲位置的自淫滋养后,我们说,这例女强迫症从女人的位置去到被禁止的母亲的位置:冲动过度的投注,构成自体繁殖的位置(一方面作为女儿,一方面作为母亲)。大十多岁的丈夫变成了女性的角色,被她所保护。正是因此,神经症的症状将他与现实世界隔离出来,感受不到快乐。侍女处于父亲的必要位置上,构成症状的结点。

这个图示,只是对俄狄浦斯情结的一次结构化的整理,然而,如同我们对无意识的象征化表达以及能指化的运作,并不能以语言和文学领域那样去理解,而是需要回到具体的精神病理学上来看待每个“能指”如何运行,并且发挥其功能的。

对此,需要了解至少两大拉康做出的决定性的进展:

1实在、想象和符号三界的理论,在其中尤其我们需要区分signe(符号)和signfiant(能指),今年中法大会的稿件中就有一篇提到口腔溃疡的代际传递问题,我曾在2013年写过一篇《代际传递的临床》【见http://www.psychspace.com/psych/viewnews-8632】提到过该过程,它是以“imago”(意象)或者signe(符号)进行传递的【我们不排除它也涉及到能指结构——即家庭的星座中】,甚至可能出现icone(像似符)与indice(索引符)这些与语言的能指(象征符)迥异的符号,透过原始的实在残余的痕迹发挥作用,并未整合到幻想的关系中,例如,在一些顽固的皮肤病的例子中,某些分离将会直接导致疾患诱发或者加重,这是“实在界的身体”透过索引符直接指示“身体”而导致冲动性的能量投资,进而发挥病理功能的。注意我们这里的限定词:实在界的,以便区分于生理疾患所牵涉的身体,它也都涉及索引符:病理检查报告直接指向某个具体疾患,只是并不牵涉精神冲动这个层面,精神分析因此无法被缩减为一门医学的附属学科;

2 能量的概念以一种非牛顿式的、别样的模式在发挥作用,并且该动力学最终导致结构的蝶变:

该过程是弗洛伊德未曾处理的,拉康在第十七个研讨班,透过熵的理论对此讨论,直到第二十三个研讨班发明圣状(sinthome)都是对该问题尝试回答,对此,需要一门完全不同的精神空间的理论作为支撑,我们称为“主体拓扑学”。

在下面,如果有机会,我们将以《鼠人》个案为例子,透过主体空间的变化,来展现从单纯的俄狄浦斯功能,如何产生双重俄狄浦斯的症状,构成顽固的强迫神经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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