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清人夏宝晋曾如此追溯金代学术文化的历史渊源:“说到中原人物,自南邦交聘,才染风流。”(《八声甘州·野史亭》)按照他的逻辑去演绎,必然得出金文学是在南宋文学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金词为南宋词之别派与附庸的结论。金人沾染汉文化之“风流”的契机,并不在于后来与南宋的“交聘”,而在于此前与北宋的“交战”。他们用武力征服了北中国的汉人,同时也就被北宋的汉文化所征服。因此,金文学和南宋文学都是北宋文学的嫡嗣,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弟之于兄,而非子之于父;具体到词,则金词与南宋词亦同出于北宋词,可谓“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唐白居易《寄韬光禅师》诗)。当然,由于金和南宋划疆而治,是历史上的第二个南北朝,其国运不同,地域不同,民风不同,在这样两个相对封闭而温床各别的暖室里,任是同一母本上结成的种子,也会开出异色的花朵来。是以金词与南宋词虽皆胚胎于北宋,但破稃之后,却日见歧变,长成为各具丰姿的植株。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曰:“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周邦彦)、梦窗(吴文英)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蔡松年)、遯庵(段克已)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袭大马之讥。……宋、金之词之不同,固显而易见者也。”撇开其中的某些片面性(他主要是将金词与南宋格律派词作对比,却忽略了南宋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爱国词,而金国那些反映抵御西夏、征伐南宋、抗击蒙古等民族战争现实的词作,风格正与南宋辛派相近)和表述逻辑混乱(如将北宋周邦彦同南宋吴文英对举而泛称“宋词”,即与论南、北方词风之别的主题不合),应当说,况周颐这段辨金词与南宋词之得失异同的话,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要之,北国气候干烈祁寒,北地山川浑莽恢阔,北方风俗质直开朗,北疆声乐劲激粗犷,植根于斯,故金词之于北宋,就较少受到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婉约派、格律派词人的影响,而更多地继承了苏轼词的清雄伉爽。金人即便赋儿女情、记艳游事,亦往往能寓刚健于婀娜,譬如燕赵佳人,风韵固与吴姬有别;则其酒酣耳热、击壶悲歌之际的激昂慷慨,不问可知。他们学苏,纵然未能达到东坡词中浩瀚流转的境地,却也写出了一批骨重神寒如苍岩桂树的作品。若从金词中摘一二语以道其品,“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蔡松年《鹧鸪天·赏荷》)云云,庶几乎仿佛。以上盖就金词之总体艺术审美祈向笼统而论,倘细辨其发展线索,约略可分四期述之。女真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本以渔猎为生,经济、文化都比较落后,因此并吞中原之初,不但袭用了汉语言文字,甚且“借才异代”(清庄仲方《金文雅序》),扣留宋使以掌文翰。金太宗、熙宗两朝的词坛盟主宇文虚中、吴激皆属此类。其生平遭际既略同于由南朝梁入西魏、北周的庾信,所创作遂亦充斥着《哀江南赋》式的苦悲,或系心于故国莺花,或断魂于旧家梁燕,低回顾影,凄怆欲绝,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洎海陵王迁都燕京(今北京),金已走上全面汉化的道路,女真人以词传者,即始于完颜亮。而当时的泰斗,则是官至右丞相的蔡松年。蔡松年虽也曾仕于北宋,但官品较低,且年仅二十岁便随父降金,事金多年,位至显贵,他对于故国与新朝的政治感情,自与吴激辈相左。他的词已基本上割断了和北宋王朝千丝万缕的政治联系,而主要是抒写作为金国臣僚的生活情趣。所以尽管蔡松年与吴激词名后先相埒,时有“吴蔡体”(《金史·文艺传上》)之目,但真正开有金百年词运的,实唯蔡松年一人而已。其《明秀集》追步眉山,雄爽高健,为后人提供了学习苏轼的第一个蓝本。世宗、章宗时期,承平日久,汉化浸深,宇内小康,文教大成,海陵王时已崭露头角的耶律履、蔡珪、王寂、刘仲尹诸人含英咀华于前,党怀英、景覃、王庭筠、刘迎、赵秉文、王特起、完颜璹、折元礼、高宪等一批批新秀相继脱颖而出于后,近六十年间群星璀璨,烁烁交辉。而位居九五之尊的完颜雍、完颜璟祖孙二人本身即能倚声,尤为此期词坛之鼎盛气象的一个特殊表征。这些词人,都是吮吸着金文化的乳汁成长起来的,迥异于前期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等人之以楚材而为晋用;又其虽多师心东坡而每能各具面目,如党怀英之松秀高寒、王庭筠之幽峭绵邈、赵秉文之英朗超旷、折元礼之遒劲沉雄、高宪之嵚崎排奡,金词至此,确乎体段完足,能自树立了。卫绍王以降,政荒于内,兵败于外,国势急遽衰落。蒙古人的铁骑挟裹着雪山朔气、大漠风沙长驱直入,岁星才二周天,金便在蒙古与南宋的夹击下彻底覆亡。时局屡变,词亦随之,此期作手,就不是苏轼一人的家法所能牢笼的了。于是贞祐南迁之初出现了王渥《水龙吟·从商帅国器猎》那样高亢激越的爱国战歌,风格近似南宋辛稼轩;天兴移祚之后,更有段克己、段成己昆仲或发黍离之悲、或明首阳之志一类的遗民咏叹,神情在晋陶渊明、唐杜甫之间。而并蓄兼收、奄有其胜者,断推代表金词最高成就的中州巨擘元好问。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幸于“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卒以抗节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蕙风词话》卷三),故所作沉郁顿挫、博大精深。除了“焦土已经三月火,残花犹发万年枝”(《浣溪沙》)之类血泪和流的国难实录,《遗山乐府》中那些摹写北国壮丽河山、歌颂人间真挚爱情的词篇也很值得重视。如《水调歌头·赋三门津》以广角镜摄取中华民族之摇篮——黄河的雄姿壮采,《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用五色笔赞美普通民家儿女不惜以生命捍卫婚姻自由的反封建精神,这些题材在词史上都具有开拓意义。尤堪称道者,遗山词不仅内容丰富,风格亦复多彩,她以苏、辛之恢宏疏快、迈往不羁为主干,间亦“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邦彦)、秦(观)”(宋张炎《词源》卷上)。或谓其“体制最备”(元徐世隆《遗山先生文集序》)、“集两宋之大成”(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虽嫌过誉,但有金一代,能够出入于两宋诸大家之间的词人,舍元氏而莫属,则是可以定论的。得一遗山作为辉煌的结束,金亡而金词为不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