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 作者:王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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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形的太行山脉的南端,向北连着太岳山脉,西南连着中条山脉,三条山脉相交处是方圆几百里的连绵山区,群山腹地中一个小小盆地里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二十年前,这个县城还相当封闭,两纵三横的不长街道旁很少有三层以上建筑,灰色调的房屋使这个山区小城充满了陈旧的气息。有河在县城西临自北向南流过,河水在距城3公里的地方穿过一个窄窄的隘口后,顺着山谷向东南蜿蜒而去,这条河便是水经注中“河水……又东过平阴县北,清水从西北来注之”之清水。隘口河东岸的山坡上高低散落着十来户人家,这个小小村落里最醒目的是一栋封着铝合金窗阳台的二层楼房,这栋房子的西邻是一个破旧的院子,院子里有三间瓦房和一间石棉瓦顶的厨房,这便是我们租来修路的项目部。
我第一次见到小明的父亲是住到这里的第二天。
工程安排的非常紧,以至于我住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第二天,就开始对我们所承包的四公里道路进行测量放线。曾经做过铝合金装修的邻居小明,就是这个二层楼房的年轻主人,被雇来做我们测量放线的帮手。小明个子不高,但有副结实的身板,架着眼镜的圆脸上透着诚实和机灵,说话声音不大但有力,给人一种信任和放心的感觉。一个上午的合作,他便懂得了如何做我的下手,一下子打消了我没有人帮忙做这项繁重而细致工作的顾虑。下工时,我交代他下午找个人帮忙打定位木桩,他没有犹豫便应承下来。
这里的天空清澈通透,六月的太阳格外耀眼,没有树荫的河岸边杂草丛生,虽然有阵阵微风吹来,但上晒下蒸和蚊虫侵扰的滋味让人心情烦躁。小明找来的是个矮小黑瘦的老头,花白短发、胡子拉碴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怯弱的眼睛里露出些许的兴奋,不惜体力的抱着木桩跑来跑去。老头比较笨拙,即便有小明的帮忙指挥,也总是做不到位,让我多费了许多气力,焦躁的我甚至几次对着小明骂这个愚笨的干瘪老头。小明对我的抱怨深感难为情,用怨责的目光盯着远处慌忙跑着、但总做不到位的老头,并不时用我不太明白的方言吆喝着。这个休息时佝偻着身子远远的坐在边上,抽着一种非常廉价的黑色雪茄型香烟,不时传来的粗粗的咳嗽声让人心生怜悯的老头,我知道他是小明的父亲是在几天之后。
晚饭时,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妇女,略嫌粗壮的中等身材,朴素的衣着合身得体,健康的脸庞透着红润和清朗,从闪烁着自信和坚强的眼神中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端庄漂亮。一番寒暄和介绍后,原来她就是小明的母亲。“都安顿好了吗,看还有啥需要帮忙的?”小明的母亲和小明一样说话缓慢而清晰有力,我们一边说都好了一边邀请她一起吃晚饭。她像领导检查工作一样看了看我们的家什饭菜便要告辞,一番挽留和谦让之后,小明的母亲留下一个泔水桶便走了。
随着工程的正式开工,驻场监理毛工被我们安排住在了小明家的一层,另外一个来我们项目部实习的女生小朱住到了小明家的二楼。我们要修建的公路是条沿溪线,就是沿着河与山脚之间的坡地弯曲而行,沿路与四个村子擦肩而过。路线长、人手又少,前期测量放线的工作就显得格外繁重,我白天领着小明和小朱在工地测量放线组织施工,晚上还要带领他们做资料,很少有时间和邻居接触,关于小明一家的事情更多的是通过监理毛工和小朱知道的。
毛工六十多岁,微胖,是从最基层干起,一辈子从事公路建设管理,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的老工程师,退休前是邻县公路段的段长,曾经在省公路总段工作过,走遍了全省各地,可谓见多识广。人老了,便爱回忆往事,又偏爱历史,崇敬大禹,认为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比尧舜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晚饭之后,便要坐在院子里,在落日后的余晖和习习的晚风中给我们讲历史。“远古时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是经常开讲历史的第一句,像说书人开讲时的醒木,然后便微仰着头,垂着眼皮,用浓重的乡音上三皇、下五帝的讲。开始那些天,我们都还听的兴趣盎然,随后便成了忍耐,直至无奈。其实我读过史记和蔡东潘的历代史演义,毛工所讲我大多知道,但他是我们的监理,管着我们的施工,只好做出恭维和尊敬的样子耐心地听。不过我最喜欢听的是毛工讲本省各地的人文风情,哪个地方的女人漂亮,哪个地方的人哈(坏),哪个地方的人铮(相当于北京话的二),哪个地方以什么知名,哪里有着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风俗,哪里有什么特产,哪里的地名来历是什么等等。以至于我对那个省的了解比本省还多,还丰富。
毛工住下的第二天中午饭后我去看毛工,碰到小明的母亲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吃饭,桌子上摆着两三个菜,些许丰盛的样子。那男人粗壮身板,长着和小明有几分相似的脸,想来这便是小明的父亲,便客气地打招呼。但那男人只是看着我简单的回应下,没有寒暄客套的意思,倒是小明母亲及时的热情避免了尴尬。很久以后我才逐渐知道了这个男人是个邻村的木匠,和小明家里有着不一般的恩怨情仇。
那干瘪老头——小明的父亲只身住在小明家的二楼,从我知道他是小明家的一员开始,我一直自以为是的认为他应该是小明的爷爷,而那个木匠才应该是小明的父亲。直到小朱在一天晚饭时说起那个干瘪老头是小明的父亲,我才惊讶自己错了,下意识的慌忙问那天和小明母亲一起吃饭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和小明那么像,而这个干瘪老头怎么看都不像小明的父亲。她和毛工都摇头不知。
小明的母亲是个勤俭持家的好手,走路落地有声,风风火火,总好像有忙不完的活,并且会多种手艺,木匠、泥瓦匠都是把好手。给我们做过一个施工放线用的十字架,结实耐用,在工地磕打了几个月不坏,小明家里的桌椅板凳等家具都是小明母亲自己做的,亲眼见过她带人给村子里一家准备娶媳妇的家户修葺装饰新房。小明的父亲就痴笨了许多,每天被小明的母亲指使着做些劈材、担粪等的粗笨活。小明的父亲很少说话,但说起话来嗓音沙哑粗大,而且话语僵硬,和吵架一样。做邻居大半年时间,几乎没听到过两人吵架,也许是几十年的夫妻磨合出了一种默契吧。
新修的路线就在我们项目部门前通过,并穿过河东岸的山头,这需要开挖一个28米深的拉槽,是我们项目部的重点施工部位。准备开挖前有人劝老板要上供祭祀后再开挖。据老板自己讲,家里世传阴阳,认为开挖这个拉槽不需要做什么。毛工听了垂着眼皮微微摇头,后来听毛工说,他到过许多地方,像这个隘口处的风水很少,河两岸的山脉一条自东北而来,一条自西而来,到此处突然沉下,没入河中,如二龙戏水,是难得的好风水。老板没有上供祭祀的意思,分包这个拉槽的施工队放了挂鞭炮就开工了。后来,发生了件匪夷所思的事,让我几乎相信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另一个世界。
工程施工正常后,白天虽然紧张,夜晚就不那么忙了,慢慢的就和左邻右舍来往多了。我们房后住着一排三兄弟,都比较朴实,但三个妯娌就要活跃的多,且都还算有点姿色,特别是有个三岁孩子的老三,穿着露着丰腴白皙的肩膀和大腿的短吊带裙,颇有些惹火。我们住的村子里电视信号极差,家里的电视几乎就是个摆设,晚上经常会有人聚在老大家门前打扑克消遣闷热的夏秋夜,我偶尔没事也会受邀参加。妯娌三个几乎是每晚必在的,玩的是“钩机”,一种六个人四副牌的扑克游戏。大家慢慢熟了之后,这三兄弟家也就成了项目部一些人晚上常去的地方。收秋时节,我们晚上没事,还会去帮他们掰玉米。久了发现,三兄弟家各自有固定的客人,施工员老赵每晚都是在老大家,压路机司机是在老二家,经常在老三家的则是推土机司机。因为没有院墙,站在小明家的二楼便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三兄弟家的门前,三堆人各自聊着天忙活手中的活计,虽然近在咫尺却又互不干扰,也有趣至极。后来压路机司机和老二家真的有了些让人在茶余饭后八卦的故事。
如果把路线起点处那个村子作为第一个村子的话,我们住的是第三个村子,两个村子相距近三公里。于是,第一个村子最南端紧挨着路边的那一家就成了我们干活中间经常歇脚的地方,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还能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和回忆,和朴实善良的这家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家坐北向南三间土房,因修路拆了东边的一间,随之拆掉的还有院墙。一对勤劳朴实的夫妻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茹(这里称呼女孩子为小女,男孩子为小伙)就住在剩下的两间窄小的屋子里。一个小煤炉放在房门口西侧,搭了防雨的小棚子,不大的房门是老式的对开门板,进门左手是个橱柜和几件家什用品,右手是个水缸,这间屋子靠里面被隔了一个小隔间,放着一张床和两样旧家具,塞的满满的,应该是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的房间。水缸边上是套间的门口,没有门扇,挂着蓝色的布帘,门框比较低,我不止一次的碰头。里面就是卧室兼会客室了,靠后墙是一张较大的床,靠东墙是一张小床,两床之间是一个古旧的板箱,前墙挨床的木格栅小窗下放着一张桌子,有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套摆放整齐的茶壶茶杯。床上的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而且上面还要搭上白色的镂空针织方巾。整个家简单而又整洁,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也不觉得缺少什么,每件东西都放置的恰如其分。我见过的许多有钱人家也不能与之相比。茹清秀可人,乖巧伶俐,颇有沈从文笔下小家碧玉的感觉。这几个村子很少见到青春年少的年轻小女,据说都出去打工了,于是茹给了我们许多清新美好的感觉。茹有段时间也在城里打工,在家的时候就为去地里干活的父母做饭,喜欢看茹擀面条,小胳膊一抖一抖的,弱弱的身子便一晃一晃,擀面杖滚来滚去,长发亦随着飘来飘去。我见过一些女人擀面条,案板上面粉会撒的到处都是,但茹不会,案板上总是干净的。做好饭后就站在房角的大路上清脆地叫父母回来吃饭。茹从不下地干活,这里的小女好像也都不会下地干活,没事就在家看电视,绣鞋垫。茹有件喜欢做的开心事就是拿着我的手机给她哥哥打电话,看着她打电话时欢喜的样子,自己也被感染的舒心快乐。我们在这家熟到像自己家一样,半晌饿了,家里没人就会自己翻箱倒柜的找馍馍吃。现在回忆起来,当时麻烦这家许多,但好像没给过这家什么好处和帮助,时常想起便会愧疚的很。
老板不能经常在这个工地,便让他小舅子建住在了工地。建初中毕业后就随着老板做工程,虽说年龄不大、文化水平不高,但耳濡目染,人也聪明,还是个领工的料。建对此地从踏入的第一脚就没有好感,认为穷山恶水,连风都是淫邪的,每天不停地刮。建结婚两年多了,可能是婚房装修的缘故,还一直没有孩子,直到他来这个工地的一两个月前妻子才刚刚怀孕。建和妻子都很高兴。但建长时间的离家,让幸福中的妻子感到太多孤单,没和建商量便坐长途车来到了工地。虽然建抱怨妻子不该来这鬼地方,但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没有多余的房间,就只好让小朱暂时和小明母亲住一个房间,建和妻子就住二楼小朱的房间。第二天,大家欢喜的感觉刚刚消退,建的妻子就出事了。夜里,建的妻子下楼上厕所,楼梯比较陡,不小心踩空,摔了一下,摔的没多重,便以为没事,但半夜突然感觉肚子痛。早上我们早早上工地,中午下工回来听建说后便去看望,在房间里无意发现尿盆里有几丝血色,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了,劝他们赶紧往医院。最终在医生的努力下胎儿也没能保住,建懊恼极了,越发憎恶这是个鬼地方,妻子也愧疚的要死。我去医院看望他们,建不无伤感的对我说,妻子摔跤的那天中午他午睡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抢夺一个小孩,眼看小孩要被那人夺去,心中焦急万分,欲奋力抢夺,但手足如被缚一般,伸展不开且用不上力,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孩被那人夺去后才从噩梦中惊醒。建的妻子流产后第三天,建便要回家,我劝他再多住两天,建诅咒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天也不愿多呆了。我送他们上车,望着在夜幕中渐渐消失的长途卧铺大巴,转身看着透过月光的那个已开挖一半的28米深的拉槽,让我相信世上山石草木都有生命,随处皆有神灵,可以不敬但却不可以虐之。
建回去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从此便觉得孤单了许多。工程还算顺利的进展,白天的忙碌越发让无事的夜晚倍感孤独。小朱已经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处得火热,晚饭之后如果不用加班做资料,便不见了踪影。厨师也突然有了个在城里做服装生意的热恋对象,晚饭后匆匆收拾收拾就急急忙忙往城里去,后来就夜不归宿了。独守空房的我有时真的忍受不了夜的寂寞时,便会坐到河边的石堤上,听哗哗的河水从身边淌过,深山里的夜寂静而深邃,我像一簇随风摇曳的微弱火苗,渺小而孤独,如墨的夜空如幕布一般沉重的压盖着周围环抱着的模糊的山、朦胧的树和迷失的我,寥寥几点灯火在远处惨淡的闪亮,像嘲笑我的眼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寥也无非如此罢。
关于小明母亲在毛工和小朱的努力下也大概知道了一些脉络,小明的母亲和那个木匠相好,是周围三里五村都知道的秘密,已经很多年了。开始是小明的母亲跟那个木匠学手艺,后来便相好了。小明和木匠长的像的怀疑也被澄清了,他俩相好是小明出生以后的事了。毛工经常会在晚饭后的闲聊中为小明的父亲忿忿不平,小明的父亲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省,只身在这里,连个亲戚也没有,两人不但不同住一起,而且小明父亲的屋子、被褥也靠自己收拾。毛工会瞪着眼睛向我感叹:“太哈(坏)了”,“老头太可怜了”。我却深为小明的母亲感到不幸,多么可怜、可悲的一个女人,更让我感动的是,看上去强壮健康的木匠至今未婚。我相信这不是一种随便的情缘,或许存在一个至死不渝的约定。我感慨其中所有人的不幸之余一直疑惑,小明的父亲是如何千里迢迢的到这里安身,如此不般配的他们怎么又会成为冤孽夫妻呢?直到冬去春来发生了一件事后才让我明白世事弄人,老天也许并不公平,历史不但会造就伟大的事件,还会使平凡的人的人生变得坎坷、尴尬、无所适从。不仅仅让当事人在不幸中彷徨挣扎,也让后来人为之扼腕叹息。
这条施工道路有近30公里,分了七个标段,我们是第一标段,也是距离县城最近的标段,工程指挥部和监理部都驻扎在县城,每次检查工程,第一站总是我们标段。时间久了,我们项目部成了指挥部和监理部几个人员有事无事经常来的地方,来的最多的是刚开始对我们工地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韩工,韩工三十来岁,人高马大,能侃,到工地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毛工和指挥部及监理部的主要人员都共过事,相互都还熟悉,毛工最瞧不起韩工,私下对我们称他为“侃大山”,说他除了能侃没什么真本事,并且给我们讲他做技术员时曾经犯过的严重错误,测量放线时把一座桥梁的墩台位置放错了,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也许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原因,韩工也瞧不起毛工,说毛工连测量仪器都不能看,实在是个无用之人。这点我知道韩工是在恶意贬低毛工,搞道路工程,测量是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技能,毛工其实测量水平很高,据他自己讲,是在一次雪后的测量观测中眼睛被烧坏了,从此便不能再看仪器了。我相信毛工没说假话,因为毛工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多指导和帮助。韩工喜欢下棋,没事会来找我下棋,条件简陋,棋盘就放在地上,坐在小凳子上斯文的走棋,厮杀的火热的时候,凳子就坐不住了,要蹲着下。喜欢下棋的还有总监刘工,刘工是个七十岁的老工程师,桥梁科班出身,在指挥部和监理部是个技术权威的人物。毛工对他比较尊敬,但刘工对毛工多少也有点小看的意思,说毛工水平一般,但会“瞎巴选线”,其实选定一条新修道路的线路是项需要相当强的综合业务能力和经验的人才能做的工作。我这些年接触过许多专业技术人员,发现吹捧自己小视别人的人不在少数,真正能做到虚怀若谷的人却是最受人尊敬的人。这也许是人性中自负的一种表现吧。
入冬上冻后,除了拉槽爆破石方作业外其他工程均停工放假了,项目部人员陆续都回家了,小明也在城里买下了一个商店,专心经营商店去了。当只留下我一个人时,天空惨淡,一幅要下雪的样子。山里的冬天格外寒冷,我准备搬到小朱的房间里住,在小明的帮助下在屋子里安装了铁炉子和烟筒,顺便在县城买了几本书,为大雪封山做准备。果然在县城回来得路上,雪便纷纷扬扬的开始下。晚饭是在小明家吃的,非常农家的玉米糁糊糊,是那种吃上一两顿还可以,但经常吃会反胃的味道,想着大雪封山的这些天都要在小明家吃饭心里不禁发憷。夜里我就在火炉边看书,火炉烧得旺旺的,但依然觉得小屋不够暖和。我一直看书到很晚,虽然已经很困了,但我不敢就这样睡去,我不确定铁炉子的烟筒会不会漏气,虽然我反复的检查,但还是怕我一旦睡去,会因为煤气中毒而一睡不醒。我就那样看书、发呆,思考我该怎样安全的睡去。我喜欢看战争片,战争片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情节,身负重伤的战士会被身边的战友拍打和鼓励着,千万不要睡着。只有置身这种处境,你才会明白即使是处在最渺茫无助的生存希望中,你也要坚持,不能放弃,要让你的生命之火燃烧着,即便他已经非常非常微弱了,只要燃烧着就有希望,否则你睡去的不是困倦而可能是宝贵的生命。我真的太困了,但我不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客死他乡,我再次检查了火炉和烟筒,我像是个拿生命做赌注的赌徒,我要把赢的可能性争取到最大。我终于忍不住准备睡觉了,我像杰克.伦敦笔下被狼群包围着的,蜷缩在渐渐熄灭的火圈中嘟囔着“你们来吃掉我吧”、“不管了,我要睡了”的亨利一样,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上床睡去。
也就是那几天里,我第一次进入了小明父亲的房间,房间是两间通间的大屋子,有一股淡淡的雪茄烟味,靠墙一张脏兮兮的单人床,被子胡乱的堆放在床上,沿房间四周无序的放着粮食和一些家伙用具,房间没有火炉,空落落的房间极为寒冷。小明父亲很少与家人一起,总是晚饭后早早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寂静的夜里经常会听到小明父亲沉重的咳嗽声。
大雪封山了一周我才得以搭车回家,一周时间我几乎都呆在房间里,看书、看雪、发呆,我很享受这种独处的快乐。后来的这么些年里一直生活在繁杂的环境里,再也没有过这种长时间独处的机会。我想人们在喧嚣的世俗中和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生活久了,应该有段这样自我洗涤心灵的生活,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多么的超凡脱俗或者高尚,而是为了在独处中能寻找到迷失的自我,让自己不会被势利和堕落。
冬去春来,小明在省城教书的退休了的姥爷和姥姥从省城回来了,小明的姥爷精瘦干练而不失儒雅,但不太与人交往,除了每天早晚在门前练习太极拳还引人注目外,就是默默的做些家务,小村的生活没有感觉出一丁点的变化。倒是小明的姥姥——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醒目的鸡血玉手镯,一身富态模样的老婆婆每天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带着小明4岁的儿子和一两个妇女唠家常,成了不变的风景。
项目部的厨师跟着未婚妻进城卖衣服了,附近一个停产的小厂的看门人介绍自己退伍在家刚学过厨师的儿子来给我们做饭。小伙子身材适中,精神帅气,在部队时是首长的勤务兵,干活干净利索,床铺整齐,被子叠得棱角分明。我们叫他小刘,小刘的到来让项目部干净整洁了许多,小朱多情的目光也让春日里的项目部增添了许多温情。我觉得小刘将来定能做个好厨师,因为他始终是用心在做这些普通的事。工程已接近结束,工程款欠了很多,老板给的生活费越来越少,偶尔还会出现没有伙食费的时候。但小刘在我这儿拿着不多的钱依然能够用心把五六个人的生活安排的简单而又不失丰盛,味道自不必说,大家都很满意。喜欢小刘,也喜欢上了做菜,在小刘的教授下,知道了一些做菜的原理和基本技能,后来竟然也能做上几个拿手菜了。
有段时间突然没有见到小明的父亲。每天饭点都会捧着一个如盆的大碗,坐在门前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把饭吃得呼噜作响的小明父亲突然不见了。小朱和毛工都说不清楚,只是模糊地说是出门干活了。再见到他时发现苍老了许多。小朱带来消息,小明的父亲去给别人看山林了,这两天回来了,小明的母亲还要让他去,说是只管住不管吃,一个月八十元钱。我把嘴巴张的老大,八十元钱一个月!仅仅够买面粉的钱吧,吃菜恐怕只能靠挖野菜了吧。毛工也在饭后给我们通报情况,毛工把脑袋伸向我瞪着浮肿的眼睛低声说:“小明妈撵老头呢!”而后又略略后仰眯着眼睛感叹道:“老头可怜喽,昨夜抽了一夜的烟,仍了一地的烟头,老头愁坏了噢!”我问小明的姥爷什么意见时,毛工愤慨的说:“那怂竟然也要撵老头走,还说'这事我不管,去了也好,我的姑娘也委屈了这么多年了’。”毛工鄙视某人时就称他为“那怂”。
综合毛工从小明父亲听来的和小朱从村里听来的说法,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小明家解放前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地主,曾经出过举人,属于书香门第,到小明的老姥爷那一代,思想解放属于开明绅士。小明的姥爷从小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解放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做学校老师,因是独子,参加工作时家里做主给小明的姥爷在家乡找了个媳妇成了亲。小明的母亲出生后在就生活在家乡,由小明的老姥爷带大,正至困难时期和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小明母亲的成长充满了艰难,虽然受家庭熏陶好学上进,性格要强,无奈初中毕业就没能再上学。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小明的母亲一样充满向往革命的浪漫情怀,只身前往北京瞻仰神圣的天安门。在北京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小明母亲终于到达天安门完成夙愿时,因饥饿劳累极度虚弱,晕倒了在天安门广场,一位兵哥哥背着她送到了医院并进行细致的照顾,康复后的小明母亲对这位兵哥哥感激涕零,加上对军人的仰慕,便要以身相许,这位兵哥哥就是小明的父亲。家乡在另一个省的偏远贫穷山区的小明父亲刚好临近退伍,便在退伍后来到了小明家。地主成份的小明一家,在那个讲究阶级斗争的年代,在村里备受欺负,不但是退伍军人而且是党员的小明父亲的入户,极大地改善了小明家的境况,小明父亲凭借退伍军人和党员的身份还当上了村里的队长。在那个每个人都被套着无形的枷锁、被封闭和愚昧的时代,所有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和有着同样的处境,仅仅凭借出身来评价人的年代,小明的父亲是辉煌的,不但为这个家也为他自己支撑起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可惜时代的变迁和进步不仅仅砸碎了禁锢着每个人的枷锁,轰然倒塌的还有那个靠他身份支撑着的保护伞,小明的母亲凭着勤劳和精细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小明的父亲就在这个不太粗壮的柱子下面卑微的生活着,直至现在的无地自容。
我因家里有事先回家了,后来再去便是来去匆匆,最终也不知道小明的父亲有没有再去给人看山林,主要是我不忍心打听。这些年听说那个县城利用本地铁矿和铜矿的资源发展的很快,沿着清水河边建了几个大厂,那里的村民也富裕了起来。二十年过去了,不知道小明一家是否幸福安好,茹的家有没有盖新房子,茹是否嫁了一个好人家,也不知道当年清澈的清水河现在是否依然还在清秀地流淌……

作者简介:王新波,河南济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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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创|于姐,是你偷走了我的爱(诗歌) ||作者:王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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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创|期盼(诗) ||作者:王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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