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故事】面对苍天的赐予 ——记郑香菊和她的截瘫丈夫
一
闷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要下雨了吗?郑香菊一边寻思,一边快速挥动手中的镰刀,割着眼前疯长的青草。眼看着栗子成熟,周围的山坡上,村民已将板栗收回家。她家的栗果还挂在树上。郑香菊心里焦急,手中的镰刀加快了速度。她要把树下的草儿割干净,打栗子时栗蓬不会掉到草儿里。满脑子想着打栗子的事儿,从早晨到现在,午饭啃了一块干馒头,喝了几口水。偶尔,她抬起头,朝村庄的方向望望,又低下头割着青草。
怎么手上黏糊糊的?“噗通”一下,草丛动了。郑香菊心想不好,左手割下的杂草扔在地上,一截蛇头滚了出来。妈呀!郑香菊猛然起身,后退了几步。草丛里的一条蛇被镰刀砍断了。郑香菊额头的汗珠大滴大滴跌落。虽然山里的蛇没毒,山民有个说法,蛇这东西,你不害它,它不害你。自己生生砍断了蛇头,郑香菊还是感到了恐慌。她转身,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
郑香菊走得急了些,她只想快点到家,这个时间,小宝儿已经放学了。越想快越快不了,脚一歪,跌坐在山路上。又累又怕又急,郑香菊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望望群峰连绵的太行山,巍峨耸立,山脚下依偎的村庄,如婴儿般,走不出山的怀抱。此时的山坳中,聚起轻薄的白雾,如纱如带,升腾,弥散。南面的五指山,山体被雾岚裹住,五个山峰若隐若现,像张开的五指,向天空索要着什么。状似拇指和食指的间隙处,夹带一缕光。
难道自己也是佛祖压在这山下的?郑香菊想嚎啕大哭,却又发不出声音。当初是自己执意留下,怪谁呢?三十多岁的年龄,正是女人风情饱满的阶段,自己却守着一个半截男人,过着无以言说的清苦日子。
“逞能,逞能,受罪受穷。”她想起了母亲去世前的一句话,用拇指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心里暗暗骂到:
“活该!”
二
郑香菊走进自家院里,放下镰刀和背篓,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北屋前的石墩上放着一盆清水,她弯下腰,搓洗着脏兮兮的一双粗手。小宝儿大了,懂事了。郑香菊看着这盆由清变浑的水,心里感到一丝丝欣慰。山里女人读书不多,山村偶尔有几场乡戏,才子佳人的故事她也晓得几个。夜深人静时,躺在丈夫身边,她也想,王宝钏寒窑苦度十八载,等来薛平贵征西凯旋。她不比王宝钏历尽苦寒得富贵,她熬的是儿子,和丈夫的生命长度。面前这四间低矮的石屋,是一家三口遮风避雨、储存欢喜悲伤的容身之所。
掀开门帘,轻轻走进屋。小宝儿趴在木凳上写着作业。丈夫郝书魁坐在轮椅上,手中拿着绣花针,绣着一幅猫头鞋的鞋面。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笑笑,又低下头,继续着手中的活计。乖巧的儿子和坚强的丈夫,让她心里舒畅了好多,刚才下山时的压抑消散了。她长出一口气。
这日子,长着呢。
是的,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这样的日子刚刚开头,好日子什么时候到,她心里没底儿。郑香菊不想那么多。再难的日子,不也抗过来了吗?如今小宝儿十岁了。
小宝儿是她和书魁的希望。
“香菊,你看看我绣的虎头像吗?”书魁唤她一声。郑香菊靠近丈夫,用手托住他拿着鞋子的左手,端详着针脚细密的绣样。心里五味杂陈。丈夫宽厚的大手,每日里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日复一日的绣着鞋垫、鞋子上的各种花样,真难为他了。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人总要活下去。
是,要活下去!
郑香菊怀着小宝儿八个月的时候,丈夫在煤矿出了事故,导致高位截瘫。除了脑袋和两双手正常,其他部位毫无知觉。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垮了郑香菊。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每日里以泪洗面。高大帅气的丈夫突然成了半截人,以后可怎么生活、如何去爱她、保护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郑香菊痛苦着,纠结着。
郝书魁痛苦着,消沉着。
那是2001年腊月根儿,距离春节只有三天。那年,她27岁,结婚不足两年。
三
冀南太行山深处,山村稀稀落落。生活在大山里的山民,憨厚,简单。人们遵循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祖制规矩,一辈辈的沿袭接续,繁衍生息。
郑香菊25岁还没嫁出去,在偏僻的小山村,已是一位老姑娘了。
模样清秀的她,是父母的心头肉。她的婚事,成了老人搁在心尖上的事儿。
直到郝书魁的出现,老人才算展眉。
郝书魁时年27岁,在邢台显德汪煤矿上班,长得高高大大,白净英俊。郝书魁姐弟三个,他排行最小。俗话说,天下老的疼小的。郝书魁也是爹娘的心尖尖儿。挑来拣去的,婚事就耽搁了下来,眼看着周围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都当了爹,他还是孤家寡人。父母不免心急,郝书魁也感焦躁。
缘分到时终有时。乡亲的牵线搭桥,两个青年相识。几乎没有多余的过程,一见倾心。俩人都觉得,彼此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儿。在双方父母的操办下,很快步入了婚姻殿堂。
幸福像山丹丹花儿一样。
老人说,上天早有安排,送给你的都是最好的。
四
肚子里胎儿的蠕动,唤醒了郑香菊的母爱。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胸中奔涌,她清醒了。
郑香菊不顾亲人的反对,拖着笨重的身子来到医院,给丈夫喂饭,接尿,擦洗身子,说着贴心话,细心照顾病床上的半截丈夫。在妻子的温情抚慰下,郝书魁开始积极配合治疗。
两个月后,儿子出生了。唤称小宝儿。孩子的降临给这个深渊中的家庭注入活力,燃起新的希望。
在山村坐完月子,没出百天,郑香菊抱着两个月的儿子,来到显德汪煤矿医院,租下一间职工宿舍,和襁褓中的儿子住了下来。开始了艰难的生活。白天抱着孩子在病房,照看着丈夫,晚上抱着孩子回宿舍,熬着夜色。
一个女人的“单身”生活,从27岁开始。
克服生理上的,还要克服经济上的。
郝书魁住院期间,矿上每月发放400元的基本工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入。郑香菊除了给丈夫儿子买药买吃的,节省了所有不必要的开支。花儿一样的年龄,失去了该有的妆容。
经济上的困顿可以忍受,生活中的不便令她难堪。郑香菊租住的矿工宿舍楼,没有女家属居住,住在这座楼里的都是男人,煤汉子。每次上厕所,郑香菊都要抱着孩子,把孩子放在厕所口,防止煤汉子进来。尤其夜里,总是提心吊胆。
担惊受怕的日子里,熬过了两年时光。
小宝儿两岁那年,郑香菊有次上厕所,习惯性把儿子放在厕所口。等她出来的时候,小宝儿不见了。郑香菊顺着矿区大路喊着儿子的名字,找遍了街道和附近的门市。到处不见小宝儿的踪影。那个时候,她感到天塌了。没有了儿子,她如何面对丈夫,如何支撑下去?郑香菊万念俱灰,茫茫然走着。当她走到一堵墙前,看到墙下有个小洞,她弯下腰,爬过那个洞后,眼前出现一个篮球场。高高的台阶上,一个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最高的那层台阶。是小宝儿!郑香菊哭喊着跑上台阶,紧紧抱住儿子,再也不撒手。
屋漏偏逢连阴雨。2003年,郝书魁的父亲去世了。家里又倒了一根顶梁柱。那年突发传染病疫情,医学上称为非典,全国陷入恐慌之中。医院戒严,成为雷区。郝书魁的父亲在儿子出事儿后,生气加上劳累,患上胃癌。非典期间,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去世,无疑于雪上加霜。给了郝书魁致命一击。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郝书魁痛哭流涕。
他有了轻生的念头。
郑香菊守在医院,不离不弃。
上天送给你的,都是安排好的。宿命论,在山里女人的心里生了根儿。
丈夫在矿区医院,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里,丈夫的病情时好时坏,情绪忽阴忽晴。医生说,这样的患者,生命力最多支撑十四五年。
她,还年轻。
乡亲们说,离了吧。
亲戚们说,嫁了吧。
母亲说,撑不住了,就老了。
郑香菊摇摇头。
五
2005年,郝书魁出院了。一家三口回到山里的老家,邢台县白岸乡许家村。
半亩薄田,百十棵栗子树,是全家赖以生存的口粮。田地少,种了粮食,没了蔬菜。郑香菊利用春夏两季,野菜生长期,上山去挖一些野菜,补充一家人的营养。
山里的石头房子潮湿,长期卧床的人,难免会生褥疮。郑香菊一天要挪动丈夫两三次。洗膀胱,换尿管,处理大小便,对于身体瘦小的她来说,不亚于力气活。阳光晴好的日子,她总会把丈夫抱上轮椅,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
有时,地里的农活需要打理,丈夫在家无法照顾年幼的孩子。郑香菊把他放在轮椅上,儿子的小轮车绑在轮椅腿,她推着丈夫儿子,让父子俩在地头看书。她一边刨地,一边时不时地往地头望望。
夕阳落山,郑香菊钻进路旁的树林,捡上两捆柴禾,扎成捆儿。横放在轮椅的前杠上,拉着父子俩回家。村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辙印。
孩子年幼,最怕的是生病。
小宝儿五岁那年,郑香菊从山上回来,路上下起大雨。到家后,浑身已经湿透。儿子小宝儿躺在炕上,面黄如纸,全身发烫,昏迷不醒。丈夫两眼红肿,眼神中透着焦急和无奈。郑香菊猛然一阵恐惧,心里抽搐了几下,眼泪夺眶而出……
她背起儿子,冲进了雨里。
乡卫生院急诊处,医生为小宝儿验血,输液,大声斥责家长,再送晚些,孩子就出事儿了!郑香菊满肚子委屈,默默承受着医生的数落。守着儿子,悄悄落泪。
小宝儿活蹦乱跳的回了家,郑香菊脸上有了笑容。
妻子的难处,郝书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无能为力。
他说,咱们离婚吧。
郑香菊生气了。
不给他端饭,也不推他进屋。郝书魁一个人坐在夜色里。默默无语。他能为妻子做的,唯有放她离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夜幕浓了,山村的夜寒气加重,郝书魁看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感到悲哀。恰好一位邻居过来串门,看到夫妻俩怄气,劝解了几句,将郝书魁推进了屋。邻居走后,夫妻俩继续沉默着,谁也不肯开口。郑香菊脱了衣服躺下。
夜,出奇的静。
已是子夜。
上床吗?郑香菊问了一句。
上。郝书魁赶紧答一句。
你就不该上床!
郝书魁沉默了。
郑香菊起身,从床上下来,走到轮椅旁,弯腰,使劲将丈夫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将被角掖了又掖。丈夫的眼泪淌下来。
女人能做男人的活儿,男人也能做女人的活儿。
六
郑香菊的爱,感动了郝书魁。为了妻儿,他开始了轮椅上的自立自强。每日里不顾肢体疼痛,坚持不懈锻炼各个部位的功能性恢复。学着做饭,学着洗衣服,学着做一些山里的手工艺品。偶尔,有山民买走一个,郝书魁兴奋几天。
看着丈夫如此高兴,郑香菊心里欢喜。如果能让丈夫有事儿可做,对他对这个家庭都是一件可喜的事儿。针对山里人喜欢穿布鞋、垫鞋垫,郑香菊开始手把手教丈夫做鞋子、绣花儿。一个男人拿起绣花针,扎破了多少口子,流了多少次血,怎数得清。
郑香菊相信,山路十八弯,必有峰回路转。
郝书魁相信,妻儿在,奇迹在。
一幅幅绣花鞋垫从他手中跳出来,一双双老布鞋从他手中站起来,虎虎生威的虎头鞋,凤目龙眉的龙凤鞋,活灵活现。郝书魁的绣品逐渐在乡亲们之间传开。不记得哪一年,市场上兴起了十字绣,郑香菊步行几十里山路,到乡镇上买来绣品,郝书魁绣起了十字绣。花开富贵、宏图大展、家和万事兴……他的绣品尺寸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可是,山村的闭塞,让他的绣品走不出去。
郝书魁一筹莫展。
郑香菊听说网络可以通四海,狠下心,买回一部旧手机送给丈夫,郝书魁开始学着上网。先是注册了QQ号,在空间写日记,倾诉心中的苦恼和生活的真实面目。随后,又开通了新浪博客。不久,他的日记引起了好心人的关注,一些公益组织也了解到他的困境,有人来看望他了,带来旧衣服,旧电脑和一些生活日用品,鼓励他勇敢面对,积极生活。有了一台旧电脑,郝书魁上网更方便了。通过网络的快速传播,他的绣品走出了山村,走出了邢台,走出了河北。
一时间,郝书魁成为励志哥。
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郑香菊家的日子脱贫后,不忘困境中帮助过自己的好心人,夫妻俩把这种感恩回馈社会,去帮助和自己一样的弱势群体。救助一位白血病女孩,号召大家与生命赛跑,感动了很多人,更感动了女孩的亲人,驱车几百里走进了许家村。
长时间的低头作业,消耗着他的健康。一次次病倒,一次次住院……
尿路不通,膀胱结石,2009年又患上糖尿病,连续两个春节住在邢台市人民医院。别人家春节团圆日,郑香菊守在医院里,心情压抑。自从2001年腊月出事儿以来,春节成了一道硬伤。
郑香菊没有文化,她的心中就是一个字“过”。过着过着,就过成了日子。
七
上帝关上一堵门,必会打开一扇窗。
扛过风雨,扛过四季,扛得青丝夹白发。郑香菊熬来春天。
2018年8月,郑香菊被邢台市文明办、邢台市妇联评为“善美母亲”荣誉称号;2018年年底,郝书魁被河北省评为“脱贫攻坚奋进奖”。
郑香菊与郝书魁走过了艰涩的18年,如今,儿子18岁了。
当初,医生判决郝书魁最多十四五年的寿命,如今,他活了18年了。
每当有人问他,如何走出困境,创造生命奇迹的?他语气平静的说,是我妻子郑香菊不离不弃的守护,拯救了我。在她身上,我学会了爱,学会了坚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她的善德早已转化为能量,支撑着我站起,再站起。
一位站不起来的半截人,站在了精神的高地。
郑香菊只认一个理:苍天赐予你的,都是最好的。活下去,才是生活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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