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铜勋:小镇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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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文学   

NO.2168

小镇年集

作者 | 梁铜勋

原创 | 乡土赊旗(ID:gh_06d145e3125e)

春节一天天临近,谈论过年的话题也渐渐多起来。看着孩子们那种“慌年”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春节前家乡小镇的年集来,因为我那时也正是“慌年”的年龄。“慌年”是一种心态,就是临近过年,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其实真正到了初一,又感觉松不拉几的很无聊。
我的家乡朱集,是一个偏僻的乡间小镇。解放前只有二百来户人家,八百多口人,贸易辐射半径只有五六里,隔三岔五来这里赶集的村民也不是很多。所以,即使是逢集,街上人也是稀稀拉拉的。有人调侃说:“(逢集时)支着机关枪也打不死几个人。”
年集却不一样。我记事的时候,觉得年集满街都是人,挤挤扛扛,好不热闹!
平时再节俭的人家,过年的时候,也要卖点家里的鸡蛋啦,柴火啦,粮食啦,换几个钱,买点年货,这就是风俗。看过《白毛女》的人,大概记得杨白劳在过年时,没钱给喜儿买花戴,也要扯上二尺红头绳,给女儿把头发扎起来。有句话说得好,叫做“能省一月,不省一节”,更何况是一年一度的春节。
小镇是双日逢集,年集是从腊月二十开始的。小月五个年集: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大月五个半年集:年三十是“半拉儿集”。什么是“半拉儿集“呢?前五个囫囵集,一般到后半晌赶集的人陆续散去,方才集罢。而年三十,就是除夕,已经算是节日。除夕的中午,就要“熬肉馏蒸馍”,家人就要聚在一起吃饭了。赶集的人为了在吃饭之前赶到家,所以老早就离开集市,不到小晌午就集罢了。从时间上说,年三十的集,只有其他逢集的一半,所以称做“半拉儿集”。
我对于赶年集有很高的兴趣,其原因是,除了看热闹,还有一笔收入。我们家在小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口路北有五间门面房,门前的街道是年集最热闹的地方,生意格外的好。我们叔伯兄妹五人,为了挣几个钱,就充分利用这一优势,每到年集,在门前摆设摊位,收摊位租金,租金也不多,按现在的物价水平,一个集每个摊位也就一两块钱。逢集这天,老早起床,把家里的门板、板凳、大小方桌都利用起来,摆到大街上去。自己门前这边,没有人来抢占,早晚都行;街当中是共有地方,所以就得起早去“抢”。有时为了抢街中间的位置,天不明就把方桌抬出去,起床晚一点儿,那里就有被对门的孩子抢去的危险。
年集是干什么的呢?年集就是为过年作物质准备的物交会,过年需要啥,年集上就买啥。有人编了一副对联专讲春节活动:上联是“敬神上坟走亲戚”,下联是“放炮拜年吃饺子”。这副对联虽然粗俗,却概括了老百姓过年活动的主要内容。小镇的年集也就是围绕这副对联进行的。
敬神是过年的主要活动之一,十分庄重。
敬神首先是敬老灶爷。他可是一家之主,腊月二十、二十二,这两个年集,卖灶画儿的生意特别的好,因为家家要赶在二十三小年之前,给老灶爷老灶奶“换一身新衣服”,到卖灶画儿的摊位上,毕恭毕敬地“请”一张彩色灶画,上边有他们夫妇的半身画像。二十三儿晚饭后,“一家之主”换上新“衣服”去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家的成绩。他们夫妇的职责就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为了怕他们到天上胡说八道,不少家庭还摆上用大麦芽酿制的灶糖。那玩意儿粘牙,一粘着说不成话。表面是尊敬他们,实际是防着他们说坏话。有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想让他汇报成绩,又不想让他多说话,这可怎么好?直到现在,我也解不开这个疙瘩。
围绕敬神年集上就有几种生意好做:卖灶画儿的,卖蜡烛的,卖香表的,卖鞭炮的,卖灶糖的,都托神仙的福,赚几个过年的小钱儿。
在年集上,我最爱看的年货,就是年画。那里除了老灶爷老灶奶画像,还有各种各样的门神画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可以欣赏的美术品了。
年集上最好的生意,要数卖糕点的。过年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内容,就是走亲戚。走亲戚就要拿礼品,糕点又是礼品中的标配,所以它是家家过年的必备物资。小镇上几家杂货店,家家都备有大量的糕点。我们家的糕点师傅是我的伯父,每到过年,伯父格外忙。因为那时我已经十二三岁,伯父常常要我给他当帮手,一边是缓解他的工作压力,一边也为了手把手地传授一些制作糕点的知识和技能。伯父会做多种糕点,我记得的就有大小薄脆、焦薄脆、芙蓉糕、面条糕、茶食、胶切、麻片、兰花根、兰花豆、糖糕等等。我们家的糕点卖得快,除了质量好,包装又分为精包装和简包装两种,以满足不同档次顾客的需求。简包装果盒是纸盒,果签儿是一片长方形无字红纸;精包装的果盒是木盒,果签儿是印有金字的红纸。一盒精包装比两盒简包装价钱还要贵许多。精包装的糕点,多半是为新媳妇走头趟娘家,新女婿到岳父家认亲买走的。
糕点虽为家家必备物资,却有一个不太高雅的绰号——“呼啦啦”。我想它那贱称的由来,大概是因为糕点在盒子里被人抖动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吧。
“呼啦啦”虽然是标配礼品,却不是有几家亲戚就需要买几盒的,实际上每家买上一两盒就够了。这是因为初二这一天,孩子必须拿着自备的点心走舅家。到了初三以后,就可以拿着初二以后收来的礼物串亲戚了。过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礼物大串联。一盒“呼啦啦”初二到张三家,初三到李四家,接下来王五家,赵六家……到最后,谁也弄不清那盒糕点是谁家买的。那时有个顺口溜:“呼啦啦呼啦啦,串了舅家串姑家;亲戚串到初五六,又有酒来又有肉;亲戚串到初七八,又没豆腐又没渣。”有的家庭连一包简装糕点也买不起,初二就不走亲戚,等到自己家收到礼品以后,再让孩子拿着收来的礼品去看老舅。
赶年集的人,多数是为了置办年货而来,“赶闲集的”只是少数。这些“赶闲集的”又有几种不同情况:有的是在家没事干,出来到集上看看人烟;有的是领着孩子长长见识,顺便买点儿好吃的,让孩子解解馋;还有的是想凑机会捡个“漏儿”。这种人往往是生意精儿,对市场行情有比较准确地把握。据说有一个人,在赶集路上买了一只羊,牵到街上羊市场上,立马卖了两倍的价钱。一笔生意赚的钱,买成盐够一家吃一年!
年集上,因为赶集人多,时间又长,卖快餐的生意也不错。声音最嘹亮的,是两家卖水煎包的。一家素馅的,广告词是:“韭菜鸡蛋馅儿,粉条一多半儿!”另一家卖肉馅儿,广告词儿是:“走走看看,卖卖夜眼,热哩肉哩,好面做(音zou)哩,一块钱八个,老斋公”。这个卖包子的是个连巴语子,说话没逗号,人们听到最后竟是:“热哩肉哩好面做(音zou)哩一块钱八个老斋公。”听的人暗暗发笑。本街的人一般都不买水煎包吃,原因是,嫌脏!他们剁馅儿不是在屋里的案子上,而是在外边的树根上,常常可见狗在他们剁馅儿之后,在那树根上上舔来舔去,等他们再剁馅儿时候也不用水冲洗,刷子一扫就又剁起来。除了水煎包之外,还有卖火烧的,卖蒸馍的,卖豆腐汤的。不过,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卖牛肉汤的,原因是他用的汤,是煮全牛的原汁汤。那汤的香味散发出来,几丈以外就能闻得到。至今回忆起来,仍然禁不住馋涎欲滴。
年集是还有一个特殊人群——乞丐。他们的乞讨方式五花八门:最高雅的是卖诗的,一只手托个墨盒,一只手拿个毛笔,在生意屋的墙上或门板上,写上一首“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一类儿童诗,或者“江边卧一鸟”“草字头,一压由,底下支俩小砖头”一类的字谜。最简单的是“送时候”的。那张黄表纸上印一个猴子的图像,说一句“时候(石猴)到门前,四季报平安”就行了。为了图吉利,谁也不说“我不要时候”。
最惨的乞丐是那些残疾人。有一个盲人,他无法确定乞讨对象。就拿一个“叫街筒”漫无目标地喊。那“叫街筒”类似街上维持秩序人拿的喇叭筒,不过“叫街筒”是圆柱形,喇叭筒的主体部分是圆锥形。从那“叫街筒”里传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怜可怜我这瞎子吧!”
哑巴乞丐更惨。他们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常常用自虐的方法。有一个乞丐,用一把菜刀拍打头和身子;腊月天气露着膀子,把前胸拍得血红。有一个哑巴,没有菜刀,就用一块半截砖,往身上拍。还有一个“开脸的”,拿一把剃头刀,在头顶上割几道口子,让血微微流出来,也不擦去,以此作招牌,到卖年货的摊位乞讨时,用手比划着若不打发,自己就要再动刀割破头皮。有一个潜规则,如果真要割出血,乞讨对象就要拿出几倍的钱来,才能平息。所以,“开脸的”所到之处,人们连忙给他几个钱,少找麻烦。
看到这些残疾的乞丐,人们都投射出同情的目光。有人叹息道:“来到世上受这份儿罪,早知道这样,爹妈就不该把他生下来”。文章写到这里,我也感到他们生不逢时。我想:冥冥之中决定他们必须以残疾之身来世上走一遭的话,他们应该选择晚70年出生。可惜人生无法选择。
1949年的年集,让我终生难忘的是货币的混乱。
本来,1948年夏天,当地的国民党地方政权已经瓦解,新政权还不巩固,人心惶惶。国民党的钞票开始贬值,一把钞票买不着一个馍。后来出一种“关金票”,一块能当二十块。再后来“关金票”也不当钱了,又出一种“金圆券”,一块当三百块。到了秋后,“金圆券”也不值钱了,人们又开始想起了铜钱和袁大头。这时,小宗买卖还用“金圆券”,也有用“五十头”“一百头”“二百头”铜币的。大宗买卖则一定要用银币,或者折合成粮食,以物易物。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又出现一种“中州票”,据说是八路军的票子。都是一角二角,没有大额。人们都感到新鲜,偶尔到手一两张,都珍藏起来。并没有把它当主流货币使用。
到了旧历年的年底,也就是1949年的1月。三大战役结束,国民党败局已成事实。在年集上,八路军的“中州票”变得十分金贵,可惜流通量太少,很难满足市场需要。所以,金属币,“金圆券”仍在使用。只是那“金圆券”如烫手的山芋,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要。一旦手里有几张,得想法连忙花出去。说不定哪一天就变成擦包纸。(全文完)

作者简介

梁铜勋,社旗一高退休教师,1935年11月生于河南省泌阳县朱集街。一生经历坎坷却不向命运低头。业余爱好写作,时有短文见诸报刊。直到耄耋,笔耕不辍。内容多反映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文笔朴实,不事雕琢。用百姓口语,讲百姓故事,是他文章的特色。曾用笔名童迅(与名字谐音)在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著有中篇小说《追梦人》及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剧本。乡土赊旗总顾问。

乡土文学《乡土赊旗》(Hometown Sheqi)发布

总编 | 赵华胜

总顾问 | 王学章  王书义  梁铜勋  刘永科

特约作者 | 晓辉  丽萍  尚钞  春雨  松克  春兰

特约美编  |  穆青冬

(所有排名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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